本公众号上一篇文章“当今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在展示1991-2020年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状况的同时,指出1991年以来的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在时间维度上应当是人类历史上速度最快的农业劳动力转移。这一篇文章将指出,在空间维度上,它应当也是人类历史上范围最广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我们分别从世界各地区(或各国家组)和各国家的角度说明这一点。
先观察世界各地区或者各国家组。国际劳工组织曾经把世界各国按照经济发展水平和地理位置分成九组,统计和计算1991至2013年期间,全世界以及九个国家组的农业就业变化状况。我们将农业就业和社会劳动力总量相比较,将它们的比率称为农业劳动比重,简称为农劳比。利用农劳比指标,我们把国际劳工组织的统计资料整理为下图。该图显示无论经济发展水平高低、地理位置优劣、原先农业劳动力数量多寡、甚至社会制度异同,从1991到2013年,所有九个国家组的农劳比都在明显下降。因此,农业劳动力转移清楚地发生在所有九个国家组内,农业劳动力转移成为全世界范围的普遍现象。由于我们缺乏1991年之前世界和各地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可靠和全面数据,由于国际劳工组织的世界统计资料可靠性达不到很高的水准,我们不能武断地宣称,人类在1991年之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同时发生在全世界各个地区的农业劳动力转移。不过,根据我们对最近三百年世界经济史的大致了解,我们有理由相信,1991年以来的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应当是人类近三百年来第一次经历的如此大范围的普遍现象。

全世界和各国家组农业劳动力转移
(1991、2000和2013年)
我们已经指出,1991年以来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应当是人类历史上速度最快的转移。不过,世界规模的快速农业劳动力转移,应当是世界大多数国家农业劳动力快速转移的结果。我们再次观察上图。该图的九个国家组中,包括中国的东亚组表现得特别突出。1991和2000年,该组的农劳比分别为54%和45%,都明显高于世界平均农劳比。但到了2013年,该组农劳比已经降低到29%,甚至略低于世界水平。在1991-2013的二十二年间,东亚国家将其农劳比降低了25百分点,是世界降低量的一倍。如果说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一场竞技的话,那么,东亚组在这二十二年的竞技中拔得头筹。东南亚和南亚两个国家组的成绩亦非常突出,二十二年的降低量分别达到18和15个百分点。东亚、东南亚和南亚三个国家组包括了世界农业劳动力最为众多的地区,因此,它们的农劳比下降速度对世界农劳比下降状况的影响也最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正是这些农业劳动力大国的快速农业劳动力转移,带动了全世界农劳比的快速下降。
以这三个地区为中心,农劳比下降速度在向外扩散的过程中逐渐降低。然而,距离中心最远的欧美发达国家与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依然在这二十二年里把它们的农劳比分别降低了3个百分点。考虑到发达国家1991年的农劳比已经低至6%,用农劳比降低量与农劳比原有水平相比(即用1991-2013年之间的降低量除以1991年的水平),发达国家在这二十二年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甚至高达第二位,仅仅次于东亚国家组。而世界最贫穷的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也在这二十二年实现了3个百分点的农劳比降低量。我们完全可以预期,若全球目前的快速非农化趋势能够持续,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在最近的未来将大大提高它们的农劳比降低速度。
我们进一步观察各个国家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状况。中国国家统计局在每年出版的《中国统计年鉴》中附有世界若干国家的农业就业比统计资料,但各年选取的国家数量和具体国家经常变化。下面的各国农业就业比数据表以最新年度的《中国统计年鉴》为标准,确定选取国家的总数。在具体国家的选取上,我们在《中国统计年鉴》的标准上再加上两个标准。第一,一个国家必须有2020年数据并在1991(或1990)、2000、2010这三年内至少有一年的数据;第二,排除城市型国家。我们的数据表包括了38个世界主要国家。该表并且列出所选取国家农业就业比在前三个年份和2020年之间的降低幅度, 见表右侧三栏。
若干国家农业劳动力转移
(1991-2020年)

首先观察农业劳动力转移历史过程的中点。假设农业就业比40%为该过程中点。虽然从整体观察,全世界已经在2000年前后走过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历史中点,但许多国家、尤其是农业劳动力众多的许多亚洲国家尚未达到、甚至还远离中点。从表前四栏数据中可以看出,在1991年的十九个国家内,十四个国家已经跨过中点,其余五个尚未走到中点的国家,都在亚洲,尤其在东亚、南亚和东南亚。在2000年的34个国家中,27个国家跨过了中点,其余七个在农业劳动力转移上落后的国家依然都是亚洲国家。在2010年,包括蒙古在内,36个被选取的国家里,共有33个国家跨过或到达中点,只有柬埔寨、印度和巴基斯坦三个东南亚和南亚国家还在中点之前。而到了最新数据的2020年,38个国家中,只有印度一个国家距离中点尚有距离,其他所有国家全都跨过了中点。这些数据表明,在最近三十年间,原先农业就业比很高、集中了世界主要农业人口的许多亚洲国家,争先恐后地转移农业劳动力,快速地降低农业就业比,纷纷跨过或至少接近各自国家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历史中点。这一现象不但和本节前面展示的1991-2013年间,东亚、东南亚和南亚国家组的快速农业劳动力转移状况完全一致,而且把这一状况扩展到2020年。
其次,该表选取的非亚洲国家,绝大多数早在1991年前后便把农业就业比降低到20%以下。西欧和北美国家,以及日本和澳大利亚,当时已经把该比率降到10%甚至5%以下。这表明,在当今世界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大潮发动之前,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主要发生在欧美国家。1991年以后,这些国家虽然继续转移农业劳动力,但由于它们的农业就业比已经很低,农业劳动力总量已经很小,它们不再能够充当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主力军。后者只能由亚洲国家充任。
确实,从表右侧三栏数据看,亚洲国家是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主力军。在1991-2020年间,一共有四个国家的农业就业比降低幅度超过20个百分点,它们全都是亚洲国家,即中国、泰国、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中国和泰国甚至实现平均每年降低1个百分点的奇迹。从十年分期来看,由于该表仅仅列出2010-2020十年分期的数据,我们就该栏数据略加讨论。在这十年内,蒙古、柬埔寨、哈萨克斯坦和中国作为农业劳动力转移比赛的前四名优秀者,农业就业比降低量皆超过10个百分点。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的降低量则超过8个百分点,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泰国、埃及、巴西和土耳其亦达到6个百分点。越南和孟加拉国在2000-2020年的二十年间甚至把它们的农业就业比分别降低了33个和24个百分点,平均年降低量显著超过可以作为特快降速标准的1个百分点。如果我们考虑,这些国家里的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在三十年之前,是世界农业就业最为集中、数量最为巨大的五个国家,它们降低1个百分点所需要转移的农业劳动力数量,远远不是世界其他国家降低同量百分点所可以比拟的,我们将能够想象,最近三十年来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潮流是如何地壮观!
再次,上表包括的绝大多数国家在1991-2020、2000至2020和2010至2020年的三类分段中皆降低了农业就业比,实现了农业劳动力向非农部门的转移。但也有不少国家,例如斯里兰卡、南非、阿根廷和委内瑞拉,在本世纪最初二十年中,农业就业比反向上升,农业劳动力数量回升。从微观上说,劳动力在农业和非农业部门之间的转移本来就是双向的:有人从农业转入非农就业,有人相反地从非农就业转入农业。本章所讨论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指的是宏观层面上劳动力从农业转入非农业的大趋势。它不排除一个国家、国家组甚至全世界会短暂地出现更多劳动力从非农业转入或“倒流”入农业的现象。相反,只要它们的范围和程度不是很大,它们便可以视为大趋势中的正常波动。这些波动说明,尽管近三十年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看上去势不可挡,但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要实现农业劳动力转移也绝非易事。
当然,以《中国统计年鉴》公布的数据为基准选取的国家数量有限。本文仅仅考虑四个特殊年份,又进一步减少了选取的国家数量。例如,上表包括的非洲国家太少。五十多个非洲国家中只有埃及和南非两国出现在表中,而在农业劳动力转移方面,它们都不是典型的非洲国家。前面九个国家组中的“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组”在表中甚至没有任何代表。实际上,非洲国家在近三十年、尤其近十来年同样经历了大规模农业劳动力转移。就非洲人口最多、也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国家尼日利亚来说,根据《中国统计年鉴》的资料,它的农业就业比2005年为58.3%,2020年便降至35.8%,十五年降幅高达22.5个百分点,超过了每年1个百分点的特快降速标准。所以,说农业劳动力转移潮流波及到世界最贫困的角落,也许并不为过。此外,上表仅仅考虑四个特殊年份,还减少了被选取国家在其他年份的数据,使该表难以揭示许多国家近三十年来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全貌。例如,柬埔寨的农业就业比在2008年为72.2%, 但如上表所示,两年后的2010年,它便“骤降”至54.2%,2020年进一步快速降低到39.4%。柬埔寨的数据也许有误,柬埔寨的政治和经济环境应当有其特殊性,上世纪七十年代实行的强制全国绝大部分城镇人口倒流入乡村的运动应当也有后遗症。可无论如何,柬埔寨的例子说明,即使曾经最顽固地抵制农业劳动力转移潮流的国家,也深深地卷入了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大潮流。
“夜话”2025年第5期,2025年12月18日
注:本文引自沪版拙著《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原稿的第一章第二节。个别字句可能与该书有异。注释和资料来源请见拙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