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改开

2019年清明节已经过去了。

清明祭奠父母之后,我的内心突然生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要祭奠一下改开,我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说:再见,改开!愿你在上天安息,愿你按照你真实的样子,留在我的记忆里,留在大家的记忆里!

是的,改开走了。这几年,不断有人说改开去世了,可又有人认为改开还活着。我自己是一年多之前确信改开真的离开了人世。去年清明,也许是作为留下者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悲伤吧,也许是我更多地想到超越故人、超越改开吧,我没有想到祭奠改开。但在过去一年里,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到改开去世的悲伤,因此才在清明节生发出祭奠改开的感觉。

改开出生于1978年,其父母皆患有先天性的基因疾病,因此改开一出生就多病。改开出生时不叫 “改开”,而叫 “解放”。中国近百年来有两次取名 “解放” 的高峰。一次在1950 年前后,标志是在原先的共和国前面加上一个词汇“人民”。为了庆祝这一加词,许多父母为新生儿取名 “解放”。那时候,领袖在城楼上呼喊 “人民万岁”,人民在下面欢呼 “救星万岁”。可惜天不怜人,从古到近,百岁之人罕见,何来万岁?到了改开出生时的1978年,中国开始“解放思想”,就是从1950年 “解放” 的思想里重新 “解放” 出来。比如说1950年欢呼救星降临。1978年则从救星下解放出来并不再承认中国有救星一说,“万岁”口号也被抛弃了。此时,报章杂志、大会小会到处说的都是解放思想。因此,包括改开父母在内的很多家庭,再一次为新生儿取名为“解放”。

在童年时期,小解放成长很快,其状况很令今天许多人羡慕。比如,“改革” 一开始仅仅作为经济工作八字方针 “调整 改革 整顿 提高” 的一个部分提出来,没有人清楚它的具体含义,也没有人特别重视这个部分。但突然之间,在解放思想的大环境下,农民自己搞出来的包产到户变成了 “农业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作为一个正式口号提出来了。同时,作为新农村标志的人民(的)公社竟然就取消了。“中国人民邮政” 也不声不响地改名为 “中国邮政” 了。那时候,在解放思想的口号下,什么都可以讨论。经济体制改革提出不久,比如政(治)体(制)改革、企业制度改革、教育改革相继提出,甚至党-政-分-开、工厂和学校不设政党机构都是公开的话题。紧接着,加入 “国际大循环”,开放跻身到的标准口号中。在高低各层级的会议报告中,改革和开放两个词开始并列,并且越发热烈,其热度,甚至到了 “言必称改开” 的地步,于是,“解放” 也就正式改名为 “改开”。

不过,很不幸的是,改名不久,改开就因为遗传基因缺陷得了一场重病,差点送了命。改开能够缓过气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解放思想的结果,就是当时中国粮食多了,大家能够吃饱肚子。这之后,连粮票都取消了。粮食问题虽然解决了。但城市工厂问题很难。虽然早在 “解放思想” 时工厂就开始松绑,可绩效不彰。工厂和农村不同。农村只要从 “救星” 那里解放出来,就好解决,因为农民和上层人士的直接瓜葛不多,加上他们自己会想办法生产。工厂直接受上层管辖,利益复杂;肚子饱饿也难以说清。于是,那时候的改开,就 “以开放促改革”。外国资本和技术来了,外国书籍和思想也来了。中国的改开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达到了一个新高潮。

改开那时候也到了人生的高潮。可是,高潮不可能持久。改开本来就有病根,高潮一到,病症立显。这种基因疾病注定改开不能生存很久:要么超越自己,要么死亡。改开的特点先是对内解放,后是对外开放,核心是 “放”。可改开对这 “放” 却有先天性的强烈限制;动手术以解除这限制,新的人就不能再叫 “改开”。不动手术,改开也得死亡。因为在高潮中,“放” 和 “限制” 冲突激化,改开完全无法承受。改开死亡的标志自然是免谈解放,忌提开放,核心便是“禁”。

我的一次亲身经历也许能够说明这一点。改开之前,中国的经济学教育是全盘政治经济学。解放思想后,1981年下半年,我读书的南京大学经济系第一次开设 “西方经济学” 选修课,老师在课堂讲授西方经济学时还常常用政治经济学批评之。后来我自己当教师,“西方经济学” 很快变成必修课,但上课时依然要批评。中国 “以开放促改革” 并形成高潮后,我们把 “西方经济学” 从政治经济学教学体系中的一门课,变成整个经济学教育体系的基础,把所有其它课程都建立在西方经济学的教学基础上。西方经济学课程不但直接采用外国教材,而且全部授课时间里不再安排所谓的政治经济学批评。因此,经济学教育中的 “独尊马学” 实质上已经废除。感谢改开,让我们能够走到这一步。但这一步又突破了改开:改开也许可以暂时容忍、但不可能容纳这一步。因此,或是超越改开,或是取消改开;而这两者都意味着改开不再。在中国的特定条件下,我们后来果然看到对外国教材的禁令,看到政治经济学批评回到西方经济学的每一堂课上,看到 “独尊马学” 又一次被强加给每一位大学教师。

当然,改开本来就有病。他能够活到将近四十岁已经是个奇迹。如今,改开虽死,它留给中国的记忆却是强烈的。正是因为改开,中国才有了四十年前梦想不到的物质生活;正是因为改开,中国才有了四十年前梦想不到的理念;因此,也正是因为改开,中国也才理解了改开本身的问题,明白了中国超越改开的必然性。就我个人来说,正是因为改开,我才能够跨进大学,走上后来以学术为业的人生道路;正是因为改开,我才走出国门,发现了其它民族竟然生活的往往更好;也正是因为改开,我才有了今天思想和追求。因此,在这个清明节,在初步体会到改开死后出现的各种禁令和限制以后,我更加怀念改开。

安息吧,改开!

愿上天保佑中国! “夜话”2019年第3期,2019年4月5-10日

“清明祭改开”的2个回复

    1. 思念如燕:谢谢您对拙文的关注,尤其是谢谢您对中国目前只是进两步退一步的祝愿。我也是如此祝愿,只是看到退得太大而忧虑。同时,我相信,这样的退没有出路,也不会持久的。
      再一次感谢您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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