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的难和易

双周夜话”  2004年第13                                                         2004629

 

 

世事的难和易

 

几天前在北京和当年的同学聊天,谈到我最近在上海的情况,同学感叹说世界上的事情难办。我还没有那样的感觉,因此回答说世事对我们来说已经很容易了;假如我现在还是插队在乡村的农民,假如我还是刚刚毕业的普通教师,也许世事会难得多,而在我今天的位置上,罩着教授的光环,学术头衔已经到了顶峰,事情已经很容易了,已经没有理由抱怨世事维艰。

       确实,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很难很难。比如我们在学校内改变教学内容,提高学位论文质量,比如在社会上惩治腐败者,让别人说话,都很难很难,因为它们都牵涉到一些个人的利益,即使是腐败者也有自己的利益,即使不腐败的人也常常会照顾腐败者的利益。当你遇到只考虑自己利益的人,当你试图说服得过且过的人,当你鼓动没有责任感的人,当你和看法不同的人讨论的时候,当你强调别人不重视的问题的时候,当你要为众说纷纭的事情决策的时候,当你面对考试过关、文章发表、工资升降、职称评定、孩子升学一类的重要事情而无法把握的时候;当你┅┅,你自然会感到难。确实也难,不然的话,我们不会听到那么多穷人的故事,我们不会叹息腐败太盛;当然,我们也不会需要从孔夫子的慎独到孙中山的让位的先进文化,我们也无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因为,假如世事不难的话,中华民族也不会落到需要崛起的地步。

       然而,世事说难虽难,说易却也很易。1911年的辛亥革命,就把世界上帝制传统最为深厚的中国改成了共和国。即使今天我们依然不能不感叹那么悠久的帝制竟然一下子就被那中国老百姓完全不熟悉的西方的共和体制代替了,而且再也不能够恢复。毛泽东一个长征25000里就走下来了,邓丽君的歌声一下子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就我自己来说,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够上大学、读研究生、出国,但竟然都有了。我和我的农民朋友一样,以为到学校工作,得到副教授退休就够了,没有想到今天却已经戴上了教授头衔。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当一次院长,按自己的意愿为大家去做事;更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辞去院长,按自己的意愿为自己来生活。所以,如果世事不易的话,自己今天也不会有这样不错的地位。

       其实,无论世事难易,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就行了。做成了,是幸运;做不成,也是幸运。因为成事在天,做成了,自己在其中出了一份力;做不成,自己在其中已尽了一份力。对于成败得失,我只能够说,如果出力了尽力了,就一定会有自己的一份生活、一个天地。

欢迎田国强就任经济学院院长时的讲话

“双周夜话”2004年第14                                                      2004712

 

 

欢迎田国强就任经济学院院长时的讲话

 

 

今天,田国强先生就任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我辞去了院长。我感谢学校接受我的辞职申请,并衷心祝贺田先生的就任。

 

田国强先生是国际著名经济学家,是最优秀的华人经济学家之一。田先生能够在美国工作的同时,就任经济学院院长,为国内经济学的发展和经济学人才的培养贡献力量,为国内大学教育和大学理念的改革贡献力量,我非常敬佩。如果清华大学特邀讲学的二十几位华人经济学者能够担任国内二十几所大学经济学院、经济学系的院长、主任,国内的经济学教学和研究肯定会有一个大的进步。上海财经大学跨出了第一步,我衷心地希望上海财经大学成功、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成功、田国强先生成功。

 

过去的二十年内,以“西方经济学”为名称的经济学在国内得到了广泛传播。在我的前任院长时期,“西方经济学”便变成了经济学院最重要的课程,成了上海财经大学硕士生、博士生入学考试的唯一的经济学考核内容。我在任上所做的,只是公开提出了经济学教学和科研的全面转轨或者用今天田先生的话说转型,也就是把原先秘而不宣的做法公开化了。田先生今天在就职演说中提出的课程体系改革、学科建设、引进人才、教师培训得便嘎措施,将把上海财经大学的经济学水平提升到新的高度,并可能最终完成转型工作。

 

确实,就象来自西方的化学在100年前取代了中国炼金术一样,今天,来自西方的经济学取代中国原有的经济宣传和教育,也是一个即使反对者也只能够顺之而动的大趋势,所以我们看到比如不认可“西方经济学”的教师也要“西方经济学”博导头衔的例子。大趋势中出现反复,是正常现象。在学科建设、学术发展、高校教育上避免重大反复的主要方法,是制度建设。制度建设的要义,是让大家说话;而让大家说话的前提,是用公开化的制度来减少干部和群众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学科建设和高校发展的首要条件是学术自由和学术公正。但在一个不让大家说话的学院内是谈不上学术自由的,在一个信息不大量公开的学院内是谈不上学术公正的。田先生在学术比较自由、比较公正的环境下从事学术工作有二十年之久,我相信在他的领导下,在全体教职员工的努力下,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的学术发展和制度建设一定会呈现全新的面貌,并达到一流的目标。

 

谢谢大家。

 

 

 2004712日的发言没有包括第四段)

一般均衡和爱情

双周夜话2004年第7                               2004331

一般均衡和爱情

    一般均衡(general equilibrium)是经济学理论的核心内容,它和爱情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经济学离不开成本和收益的比较。那些看似无法用成本、收益衡量的事情,只要我们能够找到与其等价的货币价值,就可以用经济学来分析。这也就是经济学分析工具能够在其他社会科学领域大显身手的原因所在。例如一个人是否上大学的等价货币量可以用这个人在上大学和无偿获得从零开始不断增多的货币价值之间的选择来决定。货币多到一定程度,这个人就可能开始倾向于选择货币而不选择上大学。但爱情不同。爱情是一种奉献或利她/他主义,所以没有货币等价,或者说爱情的货币等价无限大。此时,经济学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例如以江山之财富来换取对方接受自己的爱而不得,便是因为那财富总是个有限值,而爱的价值无限大。 

不过,经济学常说的一般均衡和爱情至少有二个共同之处,第一它们都是理想(或者贬义地说是幻想)。在现实经济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过均衡。无论设计多么周详的计划经济,还是自发运行的市场经济,都没有实现过一般均衡。我们看到的哪一个市场是均衡的,哪一个经济是均衡的?现实经济中根本没有均衡。且不说气候变化这样的外部冲击,就是经济系统内部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动,也会阻止一般均衡的实现。更有甚者,一般均衡从原理上说便不是现实。它是经济体系在一系列严格假设条件下,例如完全竞争、完全信息下可能出现的一种理想的资源配置状态。既然完全竞争、完全信息不可能,一般均衡自然无法成为现实。爱情也是一样。我们可以举出一千个例子说明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爱情,却难以举出一个完美爱情的例子。无论是精心呵护的爱情,还是突然生发的爱情,我们知道的任何真实的爱情都不完美。虽然爱情不象经济均衡,不需要许多条件,它也许只需要双方全心全意的相爱。可是,现实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事情,一个人不可能不分心去兼顾,所以,完美的爱情只能停留在现实之外。

但是,为什么许多经济学家仍然那么重视一般均衡,许多年轻人年长人仍然那么重视爱情?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就是理想,是经济学或者人生的最高境界。而正是它们的不可最终实现,才吸引人类永远地去追求。所以,尽管人们有无数的例子说明现实的不完美,但在这些经济学家、这些年轻人年长人看来,所有这些例子加起来都不足以证明人们就不应当追求完美,不足以泯灭他们的完美之愿。因此,不管饱经世故的过来人如何苦口婆心劝人现实,每个时代照样有自己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同样,每个时代都有经济学家醉心于完全竞争和一般均衡。即使象马克思那样对其所经历的经济制度抱着强烈批判态度的学者,也都要想象出一种类似实验室的理想状态来分析它。

一般均衡和爱情的第二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把参与者的自由平等当成自己的前提条件。两位自由平等的异性之间才能谈得上相爱,这个道理无需赘言。所有人互相之间的自由平等才能够实现一般均衡,亦是经济学的应有之义。一个人如果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如果不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应用自己的资源,他自然试图改变:而这便意味着整个经济体系尚未均衡。一般均衡和爱情的真意也许都在这里:它不但不要求,而且拒绝为了集体、为了公众或者为了其他名义而放弃个体的自由与平等。遵从父母之命、按照组织要求可以结成婚姻,但无法产生爱情。同样,根据集体需要、考虑大局利益可以达成稳定,可不能实现均衡。爱情不可能因他人的命令而产生,个人配置资源的愿望也不会因他人命令而消失。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样的自由和平等,又保证了一般均衡和爱情的无害性:它们不强制人们接受自己,也就不会导致对别人对公众的危害。追求一般均衡的人和追求爱情的人一样必须具有尊重他人的品质,必须摒弃强制手段。一个强制推行的经济计划会造成灾难,但它本身就不是均衡,因此不应当归罪到均衡上。一个强制的婚姻会导致家庭悲剧,但它本身便不是爱情,因此也不应当归罪到爱情上。

经济学和文学一样,靠着一批理想主义者的推动。文学永远离不开作家理想的爱情,经济学也永远离不开经济学家理想的一般均衡。人类所经历的任何现实状态都不完美,所以人类在自己生活、思考的各个领域都需要指引方向的明灯。在今天的思维水平上,完全竞争条件下的一般均衡就是人类在经济学研究中的明灯。从这个意义上说,一般均衡理论不是技术,而是理念,是我们每一个学习经济学的人都应当了解的那些理想主义经济学家的社会理念和人生理念在经济学中的反映。 

(注:曾经在课堂讲解了一般均衡理论后,把它和爱情做了些比较。当时是即兴而发。有朋友听说此论,觉得有趣。这里虽然整理了想法,但自觉不如当时尽兴。是谓史不可追也。)

基本品行和社会制度

“双周夜话”2004年第9                              2004513

 

 

基本品行和社会制度

 

 

将近一年前,我把莫泊桑小说“项链”的读后感发到网上。我的主要观点是“项链”所展示的主人公在人间的阴差阳错面前勇于负责的人生态度,使它成为一篇名作。但由于“项链”的背景是资本主义社会,小说中的阴差阳错又和主人公的虚荣心相关,所以,不少朋友还是习惯于把小说中的阴差阳错和资本主义联系在一起,似乎只是在资本主义下,那样的阴差阳错才发生了,而主人公才需要吃那样的十年辛苦。但我的想法是人的基本品行和特定的社会制度没有多大关系。

其实,为某些不是很必须的用处而向他人借东西、以及借东西后不慎丢失的情形,在任何社会中都可能发生。我们自己就经常向同学、朋友、同事借一些不是非借不可的东西。考验我们生活态度和基本品行的,我想不是借东西,而是象“项链”所描述的不慎也不幸地丢失他人东西后,我们怎么办的问题,是借者此时是否敢于承担责任的问题。这里牵涉到的,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责任感,一种勇气和吃苦精神,而非社会制度问题。人与人的关系是人类的一个永恒话题。任何一个社会内,都有人更敢承担责任,尤其是对自己过失的责任,也都有人更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人类的文明如果是一个发展的过程,那么,它是不是能够使敢于负责的人在人口中的比率越来越高?好像很难做出肯定的断言,就象很难说我们今天(不管它是什么社会制度)就比1000年前的宋朝人更敢于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错误负责一样。所以,在这样一个人生态度或者品行的问题上,我们实在不必把社会制度拉进来,不必把小说中的借非必需物品或者虚荣心说成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否则的话,从逻辑上推理,我们也应当把小说主人公敢于为自己过失负责的品行说成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但这显然不是我们的中学教科书想说的。

    人生的态度,一个人的品行,可能不一定与特定的社会制度有关。作为人,而非纯粹的动物,一个个体需要和他人共同生活在社会中,这就产生了基本的人生态度问题。不同的社会制度会给人类个体提供不同的行为激励,因此会产生相应的人生态度与品行问题,但这一点不能够否定人的不随社会制度而转移的基本品行的重要性。孔夫子言论和圣经的精华给我们的正是这些基本品行的教育,所以它们才能历代流传。一个人借东西后原物归还、丢失后赔偿,尤其是承受严重代价后依然心平气和的赔偿,这个人在任何社会下都是值得尊重的。相反,在我们社会中发生的借东西不还、丢失东西后不愿意承受严重代价赔偿的行为,在任何社会制度下都是应当避免的。莫泊桑的作品本来会使我们感受到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当具备的基本品行,但我们的中学教育不去引导学生注重这些品行,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所谓“资本主义下的虚荣心”和“资本主义的金钱至上”上,恐怕是有违于教育的宗旨。

实践民主

“双周夜话”2004年第12              2004615

    担任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是我第一次当上和行政级别挂钩的官。在我为民时,我发现中国的封建“残余”不仅存在于宏观的社会总体上,而且更严重地存在于微观的个体单位内。每个单位的头头都有着皇帝般的特权:只能自己说话,不让别人说话,更不让别人参与;自己制定规则、解释规则、执行规则、改变规则;自己决定哪些信息可以向员工公布,哪些不可以公布;自己确定自己的收入是多少,待遇有多大,对职工是分给你多少你拿多少。因此,在我没有当官之前,我不但希望社会民主,而且希望单位民主。我想,如果我当官,我将实践民主。

在我担任院长一年多后的今天,在有关20032004学年的最后一次院领导班子重要会议结束后,我想,我们每个班子成员都可能感受到自己在实践民主。

    民主的要义是让别人知情、让别人说话,让别人平等参与决策。因此民主的第一步是公开化,公开信息,公开自己的观点。所以,我上任以后立即采取措施,建立制度,公开信息,根本打破在这之前只有第一把手知情和决策的专制状态。在学院领导班子内部,我们打破了不讨论、不争吵的局面。在必须决策而又争论不下的时候,我们使用了表决方式。在有时间可以商讨的情况下,我们多次商讨。民主决策需要更多的时间,这是它的代价;然而,民主决策既提高了每个领导班子成员的兴趣和能力,同时避免了第一把手个人犯重大错误,所以,尽管多用了时间,但民主制度获得了每个成员的赞同。

不过,民主是由民、而不仅仅是领导班子成员作主。我上任以后,员工的知情和参与也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们的员工几乎全部受过高等教育,其中绝大部分是高级知识分子。担心民主的主要理由是民众的文化水平不高。可我们学院有着世界上最高的平均文化水平。所以,我们不再要求员工在面对外来的检查、评比时和领导班子口径一致;我们公开了主要财务状况;员工选举的审计组已经开始工作:我们的员工也已经开始实践民主。当然,方向虽然根本变了,但我们朝新方向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它的继续需要建立更多的保证制度,需要员工更多地讲话。

在一个关键信息不公开的社会内、在总的单位专制的大环境下、在员工还不习惯于说真话的内部条件下,考验一个单位领导是否真心希望民主的,便是他能不能先在自己可支配的范围内,创造一个民主的小世界,和大家一起实践民主。今天,我很高兴,我自信在院长任上经受住了考验。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一年来开始的民主实践也许会继续、也许会中断,但我相信,说真话是人的一种本性,除非我们重建大、小皇帝的神圣光环,否则说真话的本性迟早总要导向民主,因此,我和我的同事的努力大概可以视为民主溪流中的一朵微小但毕竟昂起了的浪花吧。

父母亲和孩子

双周夜话2004年第3                         200423   

母亲和孩子

 从偏僻乡村过年回来的一位年轻朋友给我发了一个邮件,谈到他母亲虽然希望他多留在家几天,但还是以“早点走,车不挤”为由来安慰他按自己确定的行程回城。这个理由虽是事实,但却使他感到愧疚不安。他说母亲无需也无力关心他学习或工作上的事情,但他感觉到母亲对他一直很有信心,相信他能够自己处理好一切。而正是母亲这样的信任使他增强了自信。

他的信引起了我的回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到学校集合出发去农村插队,父亲在外地,母亲送我离开家。十五岁的我,并不明白麦子也是草的一种,更不了解城市和乡村的差别,因此既无悲伤的感觉,亦不理解母亲送我的感受,所以我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要自己走。母亲走得不及我快,渐渐落在了我的后面,且站住了。我知道母亲一直在看着我,看到我拐出那条长长的巷子。是的,她不知道我离开家之后具体会干什么,怎么干。母亲没有上过学,所以小时候在她身边上学时,她没有指点我应该学什么,怎么学。她没有要求过我什么,现在上学成绩要多高、长大后职业要多好、房子要多大,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她没有指望我给她带去名誉或者金钱,但会接受我可能给她造成的屈辱或者困窘。然而,在她放我走的时候,她给了我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心理和善良的感觉。

    我不知道那位年轻朋友今后如何发展,他感受到母亲对他好好做人的期望和信心,没有感觉到对他选择特定专业、职业、生活地点、收入、成就、房子、车子的要求和压力,从这点来说,他有很大的空间发挥自己。就我接触的情况看,这位年轻朋友是幸运的。许多父母对孩子有太多的希望,对孩子的学习成绩有太高的要求,对孩子的专业、职业、单位、薪金有太多的指点。我认识一个朋友,他的孩子对小动物有兴趣,长大想做动物医生,但我的朋友不同意,理由之一是上海没有这个专业,而孩子又只应当读上海的大学。还有一个朋友,父母亲坚持拒绝和他的妻子 ―― 结婚前是农村人 ―― 见面。而这些父母,都有各种各样的学位,不象那位年轻朋友的母亲、我的母亲那样近乎文盲。有了学位似乎就有了指点孩子的资格。孩子应当重视这门课而不是那门课,应当对这样东西感兴趣而不是对那样东西,应当在这个城市工作而不是在别的城市或乡村,选择的配偶应当这样而不应当那样。为什么要如此指点孩子呢?因为据说社会风气太坏、竞争太激烈,如果孩子不这样而是那样,将来恐怕在社会上没有立锥之地。我知道这些父母亲非常爱孩子,完全无私地爱,因为他们早已不把光宗耀祖视为培养孩子的目的。但我总怀疑这样的爱太狭隘。如果社会是残酷竞争的原始森林的话,那么,孩子未来面临的竞争恰恰不允许父母亲用自己的眼光和常见的程式来培养孩子。孩子特殊兴趣和情感的出现更非父母亲能够计划的。人生是生动活泼的,事先的人生计划只能使生活枯燥,使孩子失去兴趣。孩子需要本领,需要学习和工作的成绩,但这首先不是为了击败对手或应付生存竞争,而是孩子健全心理和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孩子今后或现在进入的,也不是只有父母才可信赖的原始森林,而是会有许多朋友、同心或同气朋友的人类社会,因此,人性的培育对孩子的未来更为重要。而在培养人的方面,有学历的城市父母不一定强于文盲的乡村父母。其实,教给交给孩子做人的基本素质,然后任孩子去飞,可能是古今中外许多孩子能够成功能够快乐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很敬佩我的那位年轻朋友的母亲,她完全可以要求孩子找个高收入的工作,帮助全家脱离乡村的贫穷,但她没有提,她不愿意增加孩子的负担或约束。我也相信,这位年轻朋友不管干什么工作,在哪里工作,都会象她母亲希望的那样做的。

要公平、不要照顾

双周夜话

要公平、不要照顾

    要公平不要照顾,这不仅是市场经济的要求,而且是做人的要求,是我们在任何时代处理社会事务的基本原则。在一个特权横行、后门泛滥的社会里,要公平,不要照顾,尤其应当是每一位远离特权、没有后门的大学生对社会的呼吁和要求。这是因为,第一,如果要照顾,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能够获得“照顾”的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有特权的人,是能够打开后门的人。这一点,看一下2003年在网上被揭露的上海交通大学“照顾”入学的人的名单和背景,或者对善良的人来说,看一下(也许要等20年后?)解密后的各学校的文件,就会明白的。第二,即使他们中的个别人能够受到照顾,这样的以牺牲更优秀的他人为代价的照顾也是不应当的;第三,特权制度本身必须废除,而不是你或者他中间那一个享受特权、获得照顾的问题。

然而,也许因为我现在担任经济学院院长的缘故吧,在进入一年一度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阶段的时候,我收到了若干给我个人的要求照顾的信件。这是一些分数还不低、但担心不被录取的考生的请求信。他们都来自农村或者城市底层家庭。他们希望我多多考虑他们的情况,录取他们。对此,我要说的是:你们找错了方向;你们给我的信应当要求公平,反对照顾:只有公平,在你们符合录取条件的情况你们才会真的被录取;如果谈照顾,那因“照顾”而受到委屈的恰恰是你们。

当然,在任何特权社会里,我们都看到本来受到不公正的歧视、但得到了领导照顾的少数几个人的感激涕零。像谈家帧、姚雪垠受到重视的例子,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而知识分子的全体受压制、学术和文化的全面受钳制的不公平状况却被淡忘了。这样的例子容易使年轻人希望成为大大小小的谈家桢、姚雪垠。年轻人会以为,他们之所以没有得到照顾,是因为他们的姓名还没有为领导所知。于是,在本来需要公平、需要他们维护公平的时候,他们却觉得最需要的是领导对他们的个别照顾。想到这里,我不禁有心痛的感觉。

有一位考生寄来了她的三好学生证书复印件。我不怀疑证书的真实性。但一个大学毕业生不要求公平而希望照顾,他无论如何够不上好学生的标准,甚至够不上大学生的标准。公平而非照顾是基本的行为理念。一个没有特权的大学生应当具有这样的理念。这不但因为他几乎不可能得到照顾,而且更因为他应当懂得,现有的特权是不应当保持、也不应当用新特权去推翻的。而一旦他获得了照顾,他就加入了现有的特权制度,便可能永久地失去了呼吁公平反对照顾的心理能力。

要公平不要照顾,同时也应当是每一位靠关系而可能打开后门的大学生的理念。因为,社会的最终改善不但取决于没有特权的大学生的呼吁,而且更多地取决于有特权的大学生的自律。这里,仅仅就给我来信的考生同学而言,你们不但要呼吁公平,反对照顾,而且应当思考设想如何才能够实行公平。就我可做的事情而言,我想推动的是,在网络上公开达到一定分数、比如教育部或者学校的最低录取分数线的考生名单和分数。我想,对公平来说,重要的不是让考生知道个人的绝对分数,而是要让公众知道所有考生、至少是有录取可能的考生的相对分数。如果原先来信请求照顾的同学现在能够对我的想法提出意见和进一步的建议,我们追求的公平将会有更大的希望。

悼杨小凯先生

“双周夜话”2004年第15                 2004729

 

悼杨小凯先生

 

       杨小凯先生逝世了,刚刚56岁,还不到据说的中国知识分子平均寿命58岁。当然,寿命不是人生价值的决定因素。人不是为了维持个体的寿命而生活在世界上,以健康为生活目的的人亦难无疾而终。杨小凯英年早逝,无疑与他年青时受到专制政权的残酷迫害有关,但也与他后来的超负荷工作有关,不过,我宁愿按照我所理解的基督教的观念,想象成他信仰的主把他重新召回到身边,让他平静地休息休息。是的,杨小凯已经做了他应当做的所有事情,已经做了远远超出他应当做的事情。我相信,在天堂上,他可以平静地说;他没有碌碌无为,没有随波逐流,而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人类大同的事业。

杨小凯最引人注目的成就是他在经济学领域内开创的超边际分析。他通过分工的特殊作用,揭示了边际收益递增的一条新途径。为此他做了大量扎扎实实的工作,从经济学思想到经济学方法,从理念层面到技术层面,从专业论文到教科书,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体系。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尤其对杨小凯这样一个起步很晚、最初在语言、数理工具到理念诸方面对经济学都完全陌生的人来说更不容易,我们必须牢记他的成就背后的艰苦劳动。

由于杨小凯强调超边际分析,他的观点体系和强调边际分析的新古典学派有很大不同。然而,无论边际分析、非边际分析还是超边际分析,都属于国内惯称的西方经济学范围。在国内,西方经济学这个名称指的是那种基本概念、基本分析工具从西方国家引入并可以而且也应当批判的经济学。当然,如果一个理论不可以或者不应当批判,它本身就不是科学。同时,杨小凯应用的分析概念和工具又是西方经济学的,所以他的工作是在西方经济学范围内的工作。如果他的工作经受住了后人的检验,他的工作也是发展或者扩展、而非冲击了西方经济学。

杨小凯在经济学领域所做的探险无疑是辉煌的。仅仅凭着这些探险,他的一生就已经值得了。但杨小凯最值得我纪念的,是他超越了作为技术员的职业经济学家角色,而显示出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学者的特点。

    分工本来是杨小凯最得心应手的话题。现代社会的分工之深之细,造就了各领域的专门知识,也迫使过去的学者转变成技术员。但另一方面,分工愈深愈细,各类分工之间的联系便愈密切,社会作为各领域的有机整体愈重要,社会也更加需要超越了技术员的学者。杨小凯也许天生就是一位学者,还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学里,他就写出了“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在中国历史上不容小人物涉猎的非职业性文章。更可贵的是他在成为职业经济学家之后,继续保持着对“中国向何处去”这样的社会大问题的密切关心和理性思考。如果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只有红宝书可读的时代,根据官方口号和宣传而相信中国的出路是巴黎公社式的无产者的平等社会,并因此而被毛泽东(据我听他本人如此说,而非止于人们常说的康生)亲自指示投入监狱,那么,在他走出国门后,发现这样的问题早已经被仔细讨论过,而提出各种观点的人都无须担忧牢狱之灾,他的思考显然变得深刻和理性了。其实,除了经济学外,在一个民族向何处去的问题上,中国需要的亦是发展或扩展、而非冲击西方的理论。正是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杨小凯在国人沾沾自喜于技术上的后发优势的时候,向国人浇了一盆后发制度劣势的冷水,提醒国人注意制度扭曲下的经济发展的危险性。他的观点或有可商榷之处,但他针对中国所提出的后发劣势,将象幽灵一样罩在中国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头上而挥之不去。我们知道,能够让社会意识到自身缺陷自身危险的学者如马克思、哈耶克才是伟大的学者。杨小凯也是这样的学者。而他的逝世,把他近40年前提出的“中国向何处去”问题又一次放到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面前,我想,我们安慰他的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也许是在仁爱、爱人的基础上思考和努力解决萦绕着他一生的这个中国人共同问题。

平安夜

“双周夜话”2004年第25                                                 20041224

 

 

平安夜

 

 

       今夜是平安夜。

       我不是天主教或基督教徒。也许是少年时候崇拜毛泽东的口号听得太多了,崇拜毛泽东的决心也下得太多了,以至于产生了逆反心理,难以接受在教堂中听到的那些崇拜言词,因此至今才没有皈依。.

       其实,我对所有信奉宗教的人都很尊敬,包括信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以及其他宗教,因为在我看来,至少就平均水平而言,信奉宗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善良、更能自律。

       同时我非常喜欢“平安夜”这首今夜教堂内必定吟唱的歌曲。

       我第一次感受到“平安夜”这首歌是在五年前。那一次,我突然感到这首曲子是那么地祥和、那么地安宁、那么地温馨;脑海里不由地映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可爱、可尊的生命就要诞生了。人们围坐在即将成为母亲的玛利亚周围,安静地等待着、安静地期待着,没有烦恼、没有急躁、没有焦虑。这时,有人低声哼起“平安夜”,然后大家轻轻地、慢慢地、柔声地唱起来。音乐渗进静谧的气氛,气氛融入平和的音乐,玛利亚所住的马厩变得那么地祥和、那么地安宁、那么地温馨,让我的心绪在歌声中安定,烦躁在歌声中消散 ……

       那时我还不了解歌词。现在令我喜欢的,仍然是它缓慢、平和、安详的曲调。

       今晚我本来要去上海大剧院聆听“平安夜”的,和我所尊重的教徒在一起。

       但上午接到通知,音乐会临时取消了。

       现在,当我接近午夜时分从办公室回到家,我仍然按捺不住地弹了几遍“平安夜”,平静而温馨的音乐,平静而温馨的夜晚,愿我所爱的人平安、平静,愿天下人平安、平静,也愿我自己平安、平静:

   5·65 3·︱5·65 3·︱2 2 7·︱1 1 5·︱……

告别上海财经大学

双周夜话”2004年第18                                                           2004914

 

 

告别上海财经大学

 

新学期伊始,我正式离开上海财经大学,转到同济大学工作。

20年前我从北京大学毕业时,孩子摸阄摸到了上海,而在上海的要人单位内,只有上海财大一所学校。我在农村长大,农业非均衡的生产节奏使我缺乏马克思说的大生产强制训练出来的组织纪律性;农村的“广阔天地”又养成我自由飞翔的思维习惯,不愿意接受固定模式和命题作文,再加上从事理论工作的心愿,所以我选择了上海财经大学。

    如果说我当初到上海进财大工作更多地出于感性的原因,那么我现在离开它则只能够归之于理性的考虑。从感情上说,我完全体会到上海财经大学工作条件的价值:那里有自由交流的小环境、有在经济学上努力探索的同事、有协力工作的朋友、有一心求学的学生、有上海高校最高的非计件工资收入。由于我在学生中的口碑尚好,由于学生到处都在有意无意地议论教师,所以我从校办到比如医院的学校各个部门都受到令我感激的尊重。同时,我的大部分专业工作是在上海财大做的,出国是上海财大派遣的,上海财大甚至让我担任了经济学院院长。因此,我感谢上海财大。而我离开它,无论在地位和名誉上,在收入和待遇上,在接触经济学专业同事和学生上,在日常生活上,都有严重的损失。虽然离开上海财大后,我有更多机会读书,可没有任何机制保证学术上的投入能够取得成果;而我担任院长一年,已经在建立公开透明的管理制度、转变经济学院学术方向以至于提高学院经济收入上取得了明显进展;如果我把院长任期做完,我和我的同事们应当可以做出重要工作成绩的。最后但也许最重要的是,我深深感觉到许多同事、学生对我留在财大工作的希望,而我自己亦有入世的冲动。因此,当我决定辞职并离开上海财大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一种歉疚和沉重。

    使我做出离开上海财大选择的,是终究超过了感情倾向的理性逻辑:因为同样的事情我拒绝了上海交通大学,也就不得不拒绝上海财大。一个人的行为需要一贯性(consistency),也就是孔夫子提出的“一以贯之”。学习过经济学的人都知道,没有一贯性便谈不到理性、自然也谈不到诚信。尽管两个学校向我提出的改变后的条件仍然比我现在转入的学校优越很多,但问题不在条件的高低,而在于诚信的理念,在于保持自己的一贯性。为此,我不得不抵制一些单位几乎是“不经意”地随便改变诺言的现象,抵制用一次博弈的最优来消弭行为一贯性准则的办事方式。我理解在这类办事方式面前被迫做绥靖主义让步的一些人。考虑到家庭尤其孩子,考虑到就业的困难,考虑到提升、晋级,尤其考虑到事业和前途,一个人在身受工作单位的不诚信之害时,往往只好退而采取绥靖主义。对此,我满怀同情。只是和他们相比,我的个人条件好得多,没有类似压力、困难和追求,只是因为我经常提醒自己不要以金钱、事业、感情来掩饰自己人格的软弱,所以在我的考虑中,理性的逻辑最后超过了感情的倾向。如果可以套用亚里斯多德的名言,我想说的是,我爱上海财经大学,无论在我离开前还是离开后,但我更爱洁身自好。我衷心地希望有一天,作为研究经济制度、管理制度的国内最重要的大学之一,上海财经大学自身的制度不会再让人在它和洁身自好之间去做痛苦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