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陶渊明申冤

“双周夜话”2002年第10                                                    200257

 

 

为陶渊明申冤

 

       我喜欢陶渊明,是因为对他那句“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自白很有同感。我幼时没有受过训练,不知道“精读”的必要;拿起一本书来,一气读完,似乎有解,但又不甚解,也不知道要“求甚解”。后遂成恶习,以致于现在当了教师,也没有一份好好的读书或讲课笔记:无奈时,就拿先生的这句话来解嘲。

今天谈陶渊明,是想为他申冤,而起因则是无意翻到的现行中学语文教科书。中学生要读“桃花源记”,好像没有异议。但书上的说明,把这篇散文视为陶渊明逃避现实的表现,却使我迷惑。国内中学教科书都是(半?)官方出版物,因此不载明负责这些内容的学者或官员。查一下吴兆基1997年编译的“古文观止”,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吴先生在对其它选文的按语中,几乎都仅仅交代作者生平和写作背景;略有评论,亦褒奖为主。但不知为何对陶渊明“独有钟情”,三篇选文的三段按语,都贬其消极避世、逃避现实。不过,要说这是多数学者认可的观点,似也不妥。清人龚自珍便称赞:“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今人陈寅恪经考证后认为“桃花源记”乃“寓意之文亦写实之文”,手头虽无其书可查,但陈先生认为所寓非消极之意,好像是不错的。施蛰存先生在“唐诗百话”里比较陶渊明和李白时,则肯定陶渊明对人世和社会好像是消极的,但人格却是积极的;而李白对人世社会好象还积极,但人格却是消极的。中学教科书对学者争论之事若难持公允之论,也应规避才是。

我对陶渊明其人其文其事没有“甚解”,为他申冤,使用的是自己的老办法:以事比事,以心比心。从文来说,如果陶渊明“桃花源记”是逃避现实,那么康有为写“大同书”是否逃避现实呢?假设今日有人写文章描写官廉政清,我们是否能因为文章中没有注明真实地点(那倒成了报告文学甚至假冒伪劣),或者没有提出几条建议(那更象奏折文学),就说作者在逃避目前腐败的现实吗?按照“逃避现实说”,所有给我们以生活和世界美感的文学,恐怕都在逃避现实。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作品,包括“桃花源记”使我们有意无意感受到的似乎是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向善向美的熏陶,而这样的憧憬和熏陶,正为中学生和已走出中学校园的我们在现实中不失自我地生存所必需。否则的话,中学教科书又何必选入这些作品呢?

从事来说,陶渊明一生最大之事是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田。如果由此而说他逃避现实,那更是大谬不然。以心比心,试想今日若有一县长不满省里官吏下县视察时敲诈勒索而宁愿辞官种田(注意不是另有高就),我们应当说他敢于直面现实,还是应当说他逃避现实呢?我们只能说他敢于直面现实!宁愿下乡种田而保持自身气节,正体现了一个人面对现实的勇气。试想,假如一个省有三、五个这样的县长,省官即使想入非非,也只得多加收敛,现实的政治自然会清廉得多。倒是那些不情愿地(情愿的情形不在这里考究)满足上司无理要求的县长,恰如鸵鸟一样,在躲避社会堕落的现实,逃避自己的现实社会责任。所以,从事考察,陶渊明更是一位勇者。晋朝之不救,有气节之感的官员多回避现实,迁就贪官污吏,而竟无响应陶渊明者,不能不说是一大原因。现行中学教科书把敢于抗争腐败的陶渊明说成逃避现实,亦不能不说是对尚未真正面对现实的学生的一种误导。

冬季的寒冷和温暖

双周夜话2004年第2                                   2004126

 冬季的寒冷和温暖

刚刚整理完自己1994年发表的一篇文章的翻译稿。一位尚未谋面的外国朋友竟然对它发生了兴趣,希望得到它的英译稿。在别人的帮助下,翻译完成了,电子邮件发出了。在这个被中央供热系统变得十分温暖的房间里,我突然想起,正是十年前,新搬入一所房子,没有暖气,手头也没有取暖电器。19931994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寒冷,边看书边搓手、边写字边跺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我那时似乎忘却了取暖的问题,恍惚之中,完成了那篇文章。 

如今时过境迁,条件改善,凭借着空调,冬天不必搓手跺脚了,脚上的冻疮亦绝迹了多年。但我如今做的,仅仅是翻译过去的文章,那在寒冷的房间里用286计算机写下的文章。新的思想、创造性的思维,不是消失在房间的温暖空气中,就是逃逸出双层玻璃的窗子,到广袤的世界畅游去了。 

也许,在寒冷的时候,任何火花,包括思想的火花,都是那么地珍贵,以至于思维全神贯注地在寻找它。而随着生活水准的与时俱进,身在冬季却越来越远离寒冷,火花的价值自然越来越小,思维再也不用心寻找它了。 

记得某位哲人说过,人文思想的历史不是一个不断前进的历史,而是一个不断循环的历史:人们不断地回到早期的思想重新出发。如果这样的话,那么,由于生活水准大概是不可逆地向上提高的,所以,人文思想就不会和生活水准与时俱进。自然,这是就人类全体发的议论。就个人来说,是不是也如此呢?可能也如此。年龄也许是个原因。年轻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粪土当年万户侯,思路敏捷,容易抓住问题并突破之;壮年后总怕考虑欠全面,不敢擅越雷池,更谈不上大胆突破。可壮年后的生活水平显然高于年轻时代。就我自己而言,在寒气袭人的冬季出文章,在寒气全无的冬季却只能够复述那些文章,除了年龄原因外,生活水准的大幅度提高看上去完全没有促进自己思想的活跃和火花的迸发。由此看来,现在自己没有新的研究,不能够归之于自己的房间在冬季的温暖还不够舒适,在夏季的凉爽还不够惬意,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自己现在不再全神贯注、不再用心地思索和追寻。

写于2004115

要公平、不要照顾

双周夜话

要公平、不要照顾

    要公平不要照顾,这不仅是市场经济的要求,而且是做人的要求,是我们在任何时代处理社会事务的基本原则。在一个特权横行、后门泛滥的社会里,要公平,不要照顾,尤其应当是每一位远离特权、没有后门的大学生对社会的呼吁和要求。这是因为,第一,如果要照顾,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能够获得“照顾”的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有特权的人,是能够打开后门的人。这一点,看一下2003年在网上被揭露的上海交通大学“照顾”入学的人的名单和背景,或者对善良的人来说,看一下(也许要等20年后?)解密后的各学校的文件,就会明白的。第二,即使他们中的个别人能够受到照顾,这样的以牺牲更优秀的他人为代价的照顾也是不应当的;第三,特权制度本身必须废除,而不是你或者他中间那一个享受特权、获得照顾的问题。

然而,也许因为我现在担任经济学院院长的缘故吧,在进入一年一度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阶段的时候,我收到了若干给我个人的要求照顾的信件。这是一些分数还不低、但担心不被录取的考生的请求信。他们都来自农村或者城市底层家庭。他们希望我多多考虑他们的情况,录取他们。对此,我要说的是:你们找错了方向;你们给我的信应当要求公平,反对照顾:只有公平,在你们符合录取条件的情况你们才会真的被录取;如果谈照顾,那因“照顾”而受到委屈的恰恰是你们。

当然,在任何特权社会里,我们都看到本来受到不公正的歧视、但得到了领导照顾的少数几个人的感激涕零。像谈家帧、姚雪垠受到重视的例子,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而知识分子的全体受压制、学术和文化的全面受钳制的不公平状况却被淡忘了。这样的例子容易使年轻人希望成为大大小小的谈家桢、姚雪垠。年轻人会以为,他们之所以没有得到照顾,是因为他们的姓名还没有为领导所知。于是,在本来需要公平、需要他们维护公平的时候,他们却觉得最需要的是领导对他们的个别照顾。想到这里,我不禁有心痛的感觉。

有一位考生寄来了她的三好学生证书复印件。我不怀疑证书的真实性。但一个大学毕业生不要求公平而希望照顾,他无论如何够不上好学生的标准,甚至够不上大学生的标准。公平而非照顾是基本的行为理念。一个没有特权的大学生应当具有这样的理念。这不但因为他几乎不可能得到照顾,而且更因为他应当懂得,现有的特权是不应当保持、也不应当用新特权去推翻的。而一旦他获得了照顾,他就加入了现有的特权制度,便可能永久地失去了呼吁公平反对照顾的心理能力。

要公平不要照顾,同时也应当是每一位靠关系而可能打开后门的大学生的理念。因为,社会的最终改善不但取决于没有特权的大学生的呼吁,而且更多地取决于有特权的大学生的自律。这里,仅仅就给我来信的考生同学而言,你们不但要呼吁公平,反对照顾,而且应当思考设想如何才能够实行公平。就我可做的事情而言,我想推动的是,在网络上公开达到一定分数、比如教育部或者学校的最低录取分数线的考生名单和分数。我想,对公平来说,重要的不是让考生知道个人的绝对分数,而是要让公众知道所有考生、至少是有录取可能的考生的相对分数。如果原先来信请求照顾的同学现在能够对我的想法提出意见和进一步的建议,我们追求的公平将会有更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