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中学同学吴宗宁医生

[今天十月二日,我的中学母校—-南京市第九中学—-庆祝建校100周年。想到母校就想到当年的老师和同学。这里重新转发我在2015年写的悼念九中同学吴宗宁的短文,以表达对母校的怀念和敬意。—-2025年10月2日]

我的中学同学、数十年的老朋友吴宗宁上个星期三(2015年1月15日)病逝。噩耗传来,心痛欲裂,潸然泪下,泪珠悄悄流到面颊、落在衣上 ……

在几个不眠和难眠的深夜,吴宗宁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炎炎赤日下他陪我为家母拖板车;凛冽寒风中我陪他寻病人住处;我们共同在句容县插队时的深情交往,他在沈从文先生家的初展医术 ……,直到二十多天前我在南京时他的平静面容和清晰思路。当时他在因颈部肿瘤入院治疗后已经出院,住在一位自告奋勇担负起照顾他责任的于先生家里,他和我谈到他的病,提到沈荷清等九中老同学,问到我的家庭生活。他自己和于先生对他的病情好转都很有信心,于先生并且说准备过些天让他站起来活动活动。可是,仅仅二十多天之后,他竟然就走了,并且永远地走了 ……

……

至迟从14岁起,我和吴宗宁便在学校相识了。不过,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回忆不起我和他最初是怎样认识的。吴宗宁记忆力非常强,前几年和他谈起九中当年的事情他还如数家珍,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他在世,一定能够指出我们最初相识的时间和事情。我的记忆力比他差得多,只能估计我们最初认识的时间应当在1967年春、夏季。我们都是南京九中的学生。1966年春季学期“文革(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在初三(1)班,我在初一(2)班。文革打破了班级界限,各个班级“自愿”参加文革的学生按照派别、兴趣和运气重新组合成形形色色的“战斗队”并占据不同的教室和办公室。我是1967年天暖后才到学校参加文革的。走进几个月没去的学校后,我首先到的是初一(2)班原先在3号楼的专用教室。当时该教室被以高三(4)班一批同学(记得应当有陈虹、黄述林、孙振亚、朱笑弥等人)为主的战斗队占据着。我到了那个教室,也就成了那个战斗队的一员。高三(4)班可能是九中文革时期最活跃的班级。我所在的这个战斗队后来又成了九中更大规模的“新红联”组织的核心。吴宗宁应当从文革开始后始终在学校内,他不但和高三(4)班这批同学非常熟悉,而且也是“新红联”骨干之一;因此,我们应当在那里很快互相认识并成为好友。

当时,家父在外地中学任教并因为文革管制而无法回南京探亲,家母在附近科巷菜场上班。家母幼时裹脚,行走不像大脚女性那样自如。然而,她依然被分派用板车把菜从中山门的蔬菜批发市场拖到科巷菜场。在今天的南京博物院朝市内一侧,当时辟出一处场地让城外种植蔬菜的生产队把菜运到那里,城里的菜场到那里采购。无论生产队还是菜场,运菜都靠人力板车。家母体弱又加小脚,拖菜对她是太艰难了。尤其是中山门建在高坡上,上坡费力还好,下坡则特别危险,因为人不跑车跑,不小心就会车翻人伤。有时她就让我跟着板车,下坡时往后拽绳子来减速。那一年夏天,吴宗宁知道我帮助家母拖菜后就要陪我一起去。那时候他已经长高成人,看起来孔武有力;我尚未发育,矮小孱弱。所以,他去帮助,家母就轻松多了;后来他提出由他来拉下坡的板车。他能跑,下坡时干脆撒开腿带着板车一气从中山门跑到明故宫,然后在树荫下停车等家母和我。家母去世前还多次提起吴宗宁那两年帮他拖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1968年下半年,文革已成强弩之末,为了让耽误了几年的小学生进中学,我们这些中学生不得不离开学校了。政府当时只给中学生一条路:迁移去农村。我少不更事,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于1968年底去农村了。吴宗宁和许多年长同学应当已经意识到“伟大号召”有偏颇之处,很抵触下农村。但面前只有一条路,他被迫在1969年初去了农村。他和我迁移到的农村地区都是江苏省句容县即现在的句容市。不过我们两人插队的村庄距离很远:我在县北宁镇丘陵中的宝华公社,他在县西南水乡内的三岔公社。我那里靠近沪宁铁路尤其是南京市郊的工业重镇龙潭镇,交通方便,农村副业多,收入亦高。他那里则是纯农业区,水道杂乱交错,往往看到对面村庄而无法找到旱路进村,因此也贫困得多。同时,我年龄小且迷信政府,所以容易“驯育”,很快适应农村和农活,几年后成了农活高手,每年所得工分常常超过同龄的农村青年,年终分红总能分到一些现金。吴宗宁已有思想,不可能甘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现代奴隶,他要寻求自己的出路。可他心高气傲,不屑于用送礼或谄媚的方式跳出农门。在偶然之中,他触及了草根中医并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愿做又可做的事情。九中当时是南京最好中学之一,小升初入学考试严格,考入九中的学生个个都是聪明人,吴宗宁亦是我见过的高智商者之一。如果不是文革,如果换成自由的国度,吴宗宁本可能大有作为。文革和专制改变了绝大多数当年九中学生的命运。吴宗宁还算其中幸运的,他毕竟找到了中医这个方向:有了这个技能,他不需要依附于某个工作单位;而在中国,每个单位都是专制的。我们大多数人的人格尊严不是中央政府的国家专制、而是我们每日经历的单位专制摧毁的。前面提及的高三(4)班学生黄述林可能更为九中同学所熟悉。在我看来,他当年选择独自养蜂以求生的道路,其原因和吴宗宁走上行医之路相同。他们都是不愿低下自己高贵头颅的人。而我当时的认识还迷于只有毛泽东一个人的头颅才高贵、其他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应当对毛泽东顶礼膜拜的专制宣传中。

在那个绝对专制和极度匮乏的插队时期,吴宗宁的学医行医极其困难。大量中医书籍在文革中被视为“封建主义毒草”而禁止阅读,少量的“新针疗法”书籍对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我们当年也是天价。他只能从一些家有中医书籍的同学那里借阅,只能向当地土医生求教,只能用自己的身体试服草药试扎钢针。初期他为农民治疗时得到的除了感谢便是一顿饭。因此他生活非常困顿和艰苦。他到宝华公社找过我几次,几乎都是因为饥寒交迫、走投无路。和我一家的知青关磊是个好人。尽管他与吴宗宁过去从不相识,但依然和我一样热情招待他,拿出我们最好的食物,烧我们平时舍不得吃的干饭招待他。夜里他和我挤在80厘米宽的小床上抵足而卧。临行前我只能从生产队搞副业的收入里借几块钱给他。在插队后期,我已经有了终老黄土的心理,准备种种地、读读书了此一生。但吴宗宁始终还有幻想,还想探求前程。他父母在文革中被政府从南京遣送去遥远的安徽农村,他在南京、江苏已经无家可归,因此,在送他的时候,我们都明白我回头还有陋室可居,他前行之处则是黑压压的苍茫大地,可我们也只能一次次地无语告别 ……

所幸老天有眼,再伟大的人也逃不脱死亡的一天。毛泽东一死,文革结束,吴宗宁和其他知青一起返城了。他被分配到江苏省粮食船队工作,用小货船在江苏的内河沿岸运送粮食。接着,大学恢复高考招生。可是他的船队常常在路上,到南京而且能上岸休息几天的机会寥寥无几;政府还没有允许他父母返城:所以即使他能在南京几天,他也没有安静的住处;他还需要照顾那时病重并在不久后去世的姐姐;同时还有几个危重病人要他治疗:因此他完全没有时间复习和参加高考。1978和1979两年举行的三次高考,是被文革改变命运的当年中学生重回原先人生轨迹的关键时机。我幸运地参加和通过了高考。但是,大学的门是那么狭隘,所以,无论每个个人被摒弃在高校之外的原因是如何地不同,绝大多数个人不可能像我那样幸运。例如,吴宗宁和我当初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南京数得出的好学校,可我们的同窗依然没有几个人在那两年考入大学。

没能进入大学最终意味着吴宗宁的人生道路必将是特异的。他依然在船队上班并在南京上岸时行医。在我们又一次同在南京的几年里,我们常常晚上会面,我陪他一起去病人家。他上岸后要么住集体宿舍,要么住他父母亲返回南京后被安置的带防震棚的狭小旧房:这两处都无法接待病人。因此他只好去病人家里看病,而病人家中常常晚上才有其他人和有时间。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竺桥附近找一个病人住址,昏暗的街道上见不到任何可问路的人,门牌号码又几乎无法辨清,我们两个人转得饥肠辘辘,最后才找到病家。此时我坐下休息,吴宗宁却必须强打精神、集中精力为病人治疗 ……

正是在陪他到病家的路上,我第一次听说了“红斑狼疮”、“白血病”一类令人不寒而栗的字眼,第一次感受到病魔的恐惧。事实上,在1980年前后,吴宗宁在南京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病人圈子。这些病人都被医院宣布为绝症并拒之门外。按照中国人“病急‘乱’投医”和民间行医的传统,这些“绝症”病人和民间行医者组成了一个“市场”。即使在文革那样彻底的“破四旧”运动中,这样的市场依然活跃在地下。看过奥斯卡获奖影片《国王的演讲(The King’s Speech)》的人都知道,在欧美国家,行医者和医生是两回事,那位治愈国王口吃的行医者既不能自称医生也不能接受他人对他的医生称呼。但在中国传统中,行医者和医生是一回事。近年来政府效法欧美,颁发行医许可。但民间的“绝症市场”没有受到影响。我不肯定吴宗宁后来是否取得行医许可,但他的医名渐渐扩大了。今天在网络上输入“吴宗宁南京”,我们会发现不少关于吴宗宁为文学大家沈从文先生治疗的记录。沈夫人有一位弟弟在南京中山植物园工作。当时物质匮乏,吴宗宁为获得一些药草曾千方百计进入中山植物园,后来通过病人圈子他和沈夫人弟弟相识了,后者又把他介绍给深受病患之痛的沈先生。吴宗宁为沈先生治病那段时间,我已经从南京大学毕业并考入北京大学读研究生。同为当年九中同学与“新红联”“战友”、文革中在初二(5)班的章铮也在北大读研。我们都有幸跟着吴宗宁拜见了过去从未耳闻、那两年刚刚“爆红”的沈先生。吴宗宁在治病之余也到北大看我们,我们三人多次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那时的吴宗宁多少有点踌躇满志的样子。据说他被任命到叶剑英抢救医疗组的第二梯队中,据说《新华日报》发了一篇以他为主题的文章(我当时没有去查阅,最近在网络上简单搜寻尚未发现该文),据说北京有关部门要求江苏为他安排医生的工作,等等。

当然,像吴宗宁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获得单位领导的欢心。他的民间行医可以逃脱单位专制,但工作安排逃脱不了。最后的结果是他被安排在船队卫生室,而卫生室后来就是他在珠江路的家。这样的好处是他不需要常年在船上跑运输,他可以有规律地为病人看病了。但他的正式地位依然只是船队的低级粗工,这个地位一直跟着他到退休。不过,我相信他宁愿接受这样的地位,也不愿意生活在一长制的货船上。他要的是自由,而他的医术又让他有了自由的立身之本。

感谢天主,我的身体一直不错,没有需要吴宗宁的治疗,对吴宗宁的医术没有切身体验。我陪同他到病人那里治疗时看到他用的钢针又粗又长,一根针常常有十厘米甚至更长,而他就把这么长的针大部分都刺入病人身体。后来我看到学院派中医行医,用的针似乎不超过五厘米。我想,吴宗宁能够用针刺有效治疗或者延缓某些绝症病情的诀窍,大概就是入针深。但入针深易伤及皮下组织与血管而引发危险,因此为针刺治疗之忌。吴宗宁对针刺的应用之妙也许就在于针刺的忌与不忌之间。我也曾陪他购买中药、配药和熬药,然后与他一同把药送给病家。他甚至还在我父母家为病人熬过中药。我的感觉,他的中药如果有效,也是因为他的胆大,而非他读过许多中医古籍、了解许多古方秘方。我和他的青春年代是一个没有书可读的时代,温饱生计又占用了我们绝大部分时间,因此,我们后来所做出的“创造”靠的是我们多少具有一些知识后的敢作敢为,而非丰富知识基础上的顺流而下并进而水到渠成。吴宗宁建立医生名气如此,我自己当年写文章也如此。

我于1982年初北上读研,就此“最终”离开了故乡南京。以后我虽然经常回去,但每次时间都很短,极少超过一个星期。我回去都会去看他,而且常常就在独身的他那里和他抵足而卧。他在所谓的单位卫生室工作,仅仅拿到微薄的工资,没有奖金和补贴。后来单位改制,他和几千万下岗工人一样被留职停薪,连那点工资也没有了。另一方面,一些病人给他的报酬常常是烟、酒一类的礼物,这使他的生活更为窘迫。不过,很多病人给了他帮助和温暖。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珠江路房子是病人送的。前几年我去南京时,他因中风正住院治疗,几位他的绝症病人家属轮流值班,在看护他的同时,为他购物、烹调、洗涤,安排得井井有条,让我非常感动。在他临终前照顾他的于先生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自得的感觉。他对我说吴宗宁对他家有救命之恩。但仅仅这一点可能难以完全解释于先生耗力耗钱的奉献行为。无疑,民间绝症市场的行医者在品行、医术诸方面参差不齐,但总有像吴宗宁那样重医德又有一己医术之人。而民间市场上病人和医生形成的感情之深,则是正规医疗系统远远不可能达到的。我想,吴宗宁在看到自己治疗效果时的欣慰、病人病情的好转、病人对他的深情,足以使他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愿吴宗宁安息主怀!!

愿吴宗宁的亲人、病人保持和恢复身体健康!

愿吴宗宁和我的所有九中同学像吴宗宁生前所做所愿的那样保持身体健康!

吴宗宁,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夜话”,2015年第3期,2015年1月16-22日

附录:我的2000年7月1日的日记

 “昨天晚上在南京,为吴宗宁过生日。他父亲和其他家人亲戚,他个人的一些朋友到场。章铮和我共同请了一些九中的老师和老同学。老师到了杨宝善、冯亦同和陈平。同学到了朱笑弥、孙振亚、唐双九、沈荷清、朱小曼、吴志明、孙旭生、彭士林、严焘、郑步华、金瑞、张吉华、芦珍娣、曾红、潘蓉蓉,当然还有我哥哥,还有吴宗宁的初三(1)的十几位同学,包括刘继红和徐鹤卿,可能还有些同学,记不清了。吴宗宁和章铮让我主持,我就说了我们借吴宗宁生日一聚的动机:章铮和我都是九中老同学里最年轻的,在我们的心目中,其他老同学,吴宗宁同学,都是我们的老师和当年的引路人。今天,我们借这个机会,向带领我们走上今天这条人生道路的老同学致敬。同时,章铮和我后来走上了一条被社会承认的正规道路,而吴宗宁走的另一条道路。在这两条道路上,我们都需要奋斗。而吴宗宁所走的道路,困难比我们的大得多,但是他始终努力,在他的道路上努力不止,我们对此很钦佩,今天也借这个机会向他表示敬意,表示五十岁生日的祝贺。”

(2015年1月20日注:没有对该日记做任何修改。里面提到的姓名或有别字,请恕。)

(2025年10月2日注:原文标题为“悼吴宗宁”。本次重新发布时改为现标题。2000年7月1日日记中,“严杰”应为“严焘”;参加者还有当年九中初三的同学俞鸣。这里,感谢严焘学长的指教。)

胡景北:悼念我的中学班主任储兆瑞老师

胡景北:悼念我的中学班主任储兆瑞老师

[今年十月二日,我的中学母校—-南京市第九中学—-将庆祝建校100周年。储兆瑞老师是我在九中就读时的班主任。他于十八年前的2007年英年早逝。这里重新转发我当年悼念储老师的短文,同时表达对母校的怀念和敬意。—-2025年10月1日]

储兆瑞老师走了,而他才65岁,才在他发热发光的最高点。

据说参加他追悼会的人很多,会场内外的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南京的报纸还有专文悼念他的去世。

我没有参加他的追悼会。不过,即使我参加了,我也应当写点文字送他,这不但因为他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而且也是因为最近我两次有愧于他。第一次是2003年和他同在南京参加博士论文答辩,主办方执意要我主持会议,我推让再三后只好从命,但心底明白自己对老师没有尽到学生之礼。第二次是我在2006年写的《文化大革命和中国历史轮回》中不点名地批评了储老师,因为他没有告诉我世界上还有其他想法。当然,我控诉的是那个时代,那个七亿中国人只知道壹种想法的时代。但无论如何,我用储老师为例,是应当向他道歉的。

储老师是我在南京九中读书时的初一(2)班班主任。由于我在中学的上课时间不足一年,所以他也是我在中学唯一的班主任。中学是塑造人的最重要阶段。我自己就是在中学成型的。在那里,除了比我年长的中学同学外,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储老师了。

我是和储老师同年成为九中人的:他在大学毕业并参加了一年社教(当时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后于1965年被分配到九中工作,而我在那一年从小学升入九中并分到学习俄语的初一(2)班。作为年轻教师,他在执教俄语课的时候同时担任初一(2)班的班主任。就像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到中学任教那样,他仅仅比我们大10岁。可和现在非常不同的是,那个年头大学生是不许恋爱的;即使毕业工作了,23岁也太“年轻”而不应当恋爱;他又住在学校宿舍里:所以他有的是时间和我们在一起。除了上课,像打球、唱歌这样的活动他都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那时候是孩子,而他就是个大孩子。唱歌总是他领唱、打拍子;打球他和我们一样调皮。他的最大特点是热情,对生活的热情,对世界的热情。当时他又是那样的年轻和朝气勃勃,加上他的高个头、宽脸庞、壮身材,和每时每刻充满阳光的笑脸、使他具备了对学生的强大感染力。我的小学老师和班主任不是中老年就是女性甚至老年女性,因此到中学突然接触到充满活力的年轻男性班主任,立即受到他的影响。我想,我对生活的热情,对世界的热爱,和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储老师的热情决定了他的一生。他的热情造成的第一桩事件是九中文革史中的大事。那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随着《人民日报》6月1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九中也开始揪斗教师中的牛鬼蛇神,教我们班语文的郁瘦梅老师就于一夜之间变成了牛鬼蛇神,我们每个学生都努力回忆他在课堂上讲过的话,找出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蛛丝马迹,写作文批判他的反动言论。我那时担任班级的地理课代表,执教这门课的刘默然老师平时寡言少语,却也一下子成了牛鬼蛇神(刘老师不堪折磨而在文革中自杀了)。接着,《人民日报》点名批判三家村,就是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邓拓以及吴晗、廖沫沙三个人。据说他们常常写文章借古讽今,含沙射影地讽刺毛泽东的革命路线,于是九中也推出了九中的三家村,由程元三、冯亦同、徐婉芬(徐老师亦不堪折磨而自杀了)三位年轻老师组成,说他们如党中央揪出的三家村那样,也经常嘲讽社会主义。一时间,学校二号楼面向大操场的外墙上,批判九中三家村的大字报覆盖了批判牛鬼蛇神的大字报,九中是南京的重点中学,学生、教师平时都彬彬有礼。可那个时候,大字报对三位老师的谩骂语言之恶毒,远远超过了我们如今在网络上看到的程度。就在这个阶段,储老师一鸣惊人,和孙中一老师写出一张大字报《致九中共产党员的公且开信》,对“九中三家村”一说提出异议,希望九中共产党员紧跟毛泽东伟大部署,把“走资派”作为斗争对象。这是继黄述林等学生对“九中三家村”提出异议后,九中教师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教师和学生不同,在单位专制的学校里,他们的地位远远低于学生。当时的单位专制不亚于今天,所以不可能容忍教师的独立声音,校领导立即组织反击并把矛头对准了储兆瑞。有一天,我一进学校就发现校园里贴满了批判 “九中最大的野心家阴谋家”、“九中的赫鲁晓夫”储兆瑞的大字报(那年5月毛泽东刚刚提出要提防隐藏在中央的赫鲁晓夫似的人物);学校开大会小会斗争储兆瑞,可储兆瑞竟不肯低头。我们初一(2)班无疑是受储兆瑞“毒害”最严重的班级。不过,那时初一、初二的同学因为年龄小不需要参加文化大革命而放假回家了,所以没有被组织起来回忆与批判储兆瑞的反动言论,否则我今天还应当为此向储老师道歉(但我想在这里向郁瘦梅老师道歉)。然而,毕竟小学生也应当保卫毛泽东,况且班主任就是九中最大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加上学校也才有可玩的地方,因此我们班有少数同学继续天天“上学”,后来并以韩顺兴、仲陶宝为主成立了名为“0912”的战斗队。不过,无论如何,储老师在我们的感觉中是阳光灿烂的人,我们很难把他与大坏蛋赫鲁晓夫联系起来,所以0912是倾向储兆瑞的。

可“君心难测”。好像只有一个月左右吧,风向变了,竟然当真要斗争当权派了,教育局突然把九中校长李广琦定为九中的共产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并要求教师和学生批判斗争李广琦。当时学校的官还不多,九中能算上共产党内当权者的仅仅是党支部书记严文藩、校长李广琦和副校长许光。他们年龄大,言论多,找出他们几句“疑似”(或者用当时的标准词汇“含沙射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是太容易了。因此不但李广琦,而且其他两位当权者的“反动言论”也很快被揭发出来了。十几岁雪一样洁白的学生和二十几岁同样洁白的青年教师一起,以誓死保卫毛泽东的革命热情,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批判这些当权派的斗争。记得在一次集会上,一位高中同学在揭发严文藩、李广琦反动言论之后,激动的无法抑制,喊出了“打倒九中的走资派严文藩、李广琦和许光”的口号,当时真是群情激昂,每个人都充满了对走资派的深仇大恨,都恨不得立即把他们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当时《人民日报》的标准用语)

这样,储兆瑞一下子从“赫鲁晓夫似的野心家、阴谋家”、“妄图动摇党领导的现行反革命”变成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英雄”。学生的每次集会,总少不了请他讲话,而他也总是慷慨激昂,就像革命的一团火发挥出巨大的感染力。不过,接着而来的是革命大串连,同学们都奔向北京朝圣毛泽东,学校反而冷清了。我在北京串连时得了冻疮,回到南京后溃疡益发严重,等我到1967年天暖后再去九中,九中的文化大革命形势已经完全变了样:更激进更慷慨激昂的学生领袖取代教师主导了学校的运动,后期的领袖又取代了早期的领袖;学校的领导权已经被造反的学生从走资派那里夺回到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了,但革命学生却分裂成两派,开始了所谓内战。这场内战一直延续到他们1968年离开学校,甚至一直延续到今天,因为许多人今天最好的中学同学依然是当年一条战壕内的造反派战友(这不但是当年的标准用语,而且与事实也相差不远:当时的二号楼就被“红卫兵八一八兵团”如战壕一样装备起来,而另一派红卫兵“新红联”确实曾经攻打过这座楼)。那时的储兆瑞好像退居了二线,学生已经不请他讲话了,他组织的战斗队也取了一个缺少战斗色彩的名称“毛泽东思想学会”,他的班级学生组成的0912战斗队亦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1967年初,他是最有资格代表无产阶级把九中大权夺到自己手中的。可他没有去夺权。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今天我想,大概他真的缺乏权力意识,如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一点也许既造成了他后来十几年受迫害的悲剧,也把他一生与权力隔绝开来。不过,也正是这一点,促成他后来走上自己的道路,并且吸引了那么多人自发地参加他的追悼会。

1968年,革命学生离开了学校,其中绝大部分去了农村。九中本身也因为是“刘少奇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重灾区而迁去农村并改了校名。从那时到现在的近40年里,我和储老师只是偶然见过几次面。不过,由于他的“九中赫鲁晓夫”名气,同学相聚时仍然会谈到他。听说他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据说毛泽东讲过五一六集团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危险),听说他受到了难以忍受的折磨,听说他后来调到了与南京交通比较方便的某个不知名的郊区学校。邓小平掌权后,大学恢复了招生,听说他考取了研究生,后来又听说他在江苏省社科院工作,接着又听说他在江苏省的电视台主讲恋爱、婚姻和性的深夜节目,再后来就是在2003年那次答辩会上见到久违的他。

2003年的他已经61岁了。可是,他同当年做我的班主任时候一样,热情洋溢,充满阳光,侃侃而谈并毫无疲倦之色。他的热情也许让他逃脱了文化大革命的一死。他的热情又让他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凭借自己的外语优势挣脱了梦魇般的中学工作。最后,他的热情还让他找到了性心理学领域。他的特点是热情。热情的人总是终生地追求。而人一生追求的事情不外乎两件:第一是相配的配偶,第二是乐在其中的工作。他到五十多岁终于找到了自己乐在其中的工作,就是性心理咨询。那天他得意地对我说,他是江苏省第一个获得心理咨询师执照的人。在这个领域,他写了很多文字;可最重要的是,他把因失恋而痛不欲生的人救回人世,他向粗识文字的士兵与民众深入浅出地说明性的道理,他向吸毒者讲解人应当具有的正常心理。他不是深入思考的人,他也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他的外向的热情阻止他朝这个方向发展;他比我多受的十年专制教育亦限制了他思考的深度。然而,当今中国社会更需要的也许不是深入思考的人,而是乐于从现成的理论中选择出自己喜欢的理论并积极普及的人。储老师就属于今日中国最需要的这种人。他热情主动,他喜欢交际,他能言善辩,他亲和耐心,他知识广泛,最后,他身材标致。因此,他做大众性咨询、宣传工作是再适当不过的了。可他的热情和不安分守己,使他无法把自己的热情倾注到听众不敢提问的政治宣传上,也无法循规蹈矩地做一个中学教师或者做一个其实谈不上研究的“研究员”。如果非让他遵命办事,如果非得用单位专制束缚他,他会和失恋者一样痛不欲生。对失恋者人们还能安慰,对他,人们只能劝之低头。他追求,他碰壁,他受迫害受打击,他也发誓低头做人,可过后他依然在追求,就像那些幻想爱情的失恋者无论多么痛苦,依然会一次次追求爱情那样,因为人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储老师是幸运的。他最后找到了让自己倾注热情的工作,不需要权力却又能发挥自己的工作。如果说他在当我的班主任的时候,还不敢想象世界上除了毛泽东思且想以外竟然还可能有其他思想,因此也只能向我施加专制的教育,那么,他后来的心理学知识普及工作,就向许许多多听众展示了他们完全不习惯的许多新思想,吸引他自己也因为他而为许多人所知的新思想。大众欢迎他的工作,专制权力容忍他的工作,同时,中华民族要造就独立品格的个人也需要他的工作。可惜他太投入了,没有顾虑到自己的身体,在最有热情干事的时候却倒下了。但我想,他宁愿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过劳而去,也不愿意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低声下气。1978年以前的十几年里,储老师只能呆在先给他戴上“野心家阴谋家”帽子、后定他为反革命的同一所中学里(虽然校名改过),连跳槽也是不敢想的白日梦。毛泽东绝对专制的结束终于让像他这样有热情的人获得了多少舒展一下手脚的空间:农民能到城里打工了,城市人能跳槽了,一个人能够在单位之外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因此也才有了我们这些网民)。今天,一个人只要有热情,只要追求,他就可能摆脱最让他窝囊的那个单位专制了。储老师曾经两次试图冲破单位专制。但在毛泽东时期,他的第一次努力虽然暂时成功了,可接着就受到国家专制(抓“五一六分子”的运动)与单位专制(把他选出来做“五一六分子”,就像把李广琦选出来做走资派那样)双管齐下的更残酷的迫害。第二次他终于成功了,他直接面向社会并且获得了广泛反响,大众给了他回报,他的人生有了不依权力而转移的自我价值。我相信,储兆瑞老师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骄傲的。作为他早年的学生,我想他成功的根本原因可能是他被罩在其中的国家专制已经削弱,是他及时抓住了考研的机会更抓住了直接诉诸大众的机会,是他对性心理的通俗讲解受到了大众的欢迎,是他对人生对世界的热情。

储老师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谨以此文同时纪念在文化大革命中含冤而死的刘默然老师和徐婉芬老师!他们都和我谈过话。

亦以此文为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对郁瘦梅老师、刘默然老师、徐婉芬老师、程元三老师、冯亦同老师、李广琦老师、许光老师、严文藩老师以及九中其他老师的“批判”向他们每一位表示深刻的忏悔和深切的道歉!他们中间许多人应当已经去世,可他们也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对依然健在的程元三等老师,我衷心地祝愿他们健康长寿!

“夜话”2007年第18期,2007年10月30日

(注1:本文最后一段是重新发布时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