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后记

2013年3月,在朋友和学生们为我退休而举办的研讨会上,我做了题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十二个理论问题”的报告,提出以下十二个问题:

1. 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历史可能性

2. 农业和非农业的制度演变

3. 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均衡速度

4. 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均衡加速度

5. 人口或劳动力增长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关系

6. 恩格尔系数变化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关系

7. 资本的部门配置和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的关系

8. 资本积累和农业劳动力转移加速度的关系

9. 农产品和非农产品相对价格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关系

10. 为什么农产品相对价格以上升趋势为主

11. 农产品相对价格和通货膨胀的关系

12.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失业的关系

现在这本书,是我就上述问题所做的较为系统思考的总结,它们主要涉及第3、4、5-9与第11和12个问题。我对其他问题的思考尚未成熟和系统,也就没有包括在本书内。此外,本书没有讨论与非农化密切相联系的人口、教育、收入分配、乡村振兴等经济政策问题。即使在本书专注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和加速度问题方面,本书也只是提出一些原理性质的观点,而没有建立完整的经济模型。但正值大疫,且行开七秩,亦应总结,于是找出十多年来草就的许多旧稿,举要删芜,加上近年的一些思考,整理成书。若可助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青年学者少走一二弯路,我愿足矣。

曾有友人问我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原因。恰好在九年多前的那份报告里,我提到自己的研究动机如下:

“为了让几千年几万年以后的人类理解我们经历的这场非农化转型,我们应当利用自己身历其间的优势做出自己的工作。今天的我们很难回溯和理解先人当初的农业化转型。我们希望未来人类对非农化转型的认识不再重蹈我们今天对农业化转型认识的‘悲剧’。这是我从事非农化研究的第一个动机。我的第二个动机来自我们这一代人自身的需要。人类在最近三百年的非农化过程中经历了许多曲折,甚至遭遇了一次性死亡上千万人的灾难。为了减少曲折并避免类似灾难在人类今后的非农化过程中重演,作为大学教师这样职业的研究者,我们有责任探讨和解释非农化的规律。比如,从经济学角度说,非农化既要快又不能太快;从这一点出发,我们自然遇到对今天和未来人类来说最适当的非农化速度问题。这个问题显然既具有人类认识自身演进的大历史价值,又具有理解当前人类非农化过程的普世价值,还具有对正在经历大规模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我们中国经济的认识价值和经济政策指导价值。我的第三个动机来自我自己的农村经历。在中国和世界经济状况差的人群中,农民是数量最大的群体。改善农民状况的一个基本方式是农业劳动力转移;一部分农民转移走了,剩下农民的经济福利便容易提高,所以农民以及整个社会的福利也和农业劳动力转移息息相关。”(参见https://www.hujingbei.net/archives/23)

不过,我最初发现农业劳动力转移问题不是出于这些动机,而是由农村经历生发出的某种敏感。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所在生产队和其他几个生产队共同开办露天采石场。我被生产队派到那里推过一年独轮车。采石场是生产队主要财源。但公社和大队把它视为“资本主义尾巴”,临近农忙季节就催促甚至强迫采石场停工,让我们回去务农。我当时笃信政府的反资本主义宣传,也认为农民以农为本,应当为国家为世界革命多贡献粮食,而少从事甚至不从事非农产业。我那时亦完全接受了政府灌输的马克思主义。后来有幸进入大学,我的志向是发展马克思理论。我在北京大学选择“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说”作为研究方向,目的是了解那些否定马克思的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说,然后批判它们并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接触到“资产阶级”发展经济学尤其刘易斯剩余劳动力转移理论时,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新大陆:刘易斯理论把我发展马克思的志向与我的农村经历直接联系起来。刘易斯否认劳动者可以储蓄,否则,“剩余劳动力”便无从谈起;马克思否认劳动者可以储蓄,否则,“无产阶级”便无从谈起:就此而言,他们的核心观点是共通的。可我当农民时,我们有储蓄;如果不是政府阻止的话,我们能用自己的储蓄开办和扩大“高生产率”的非农产业。其实,在我了解刘易斯理论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中国改革开放已近十年,农村人民公社及其下属的生产大队、生产队已经取消,旧时的乡、村建制已经恢复,农民重新获得重要的自主权利,农民用自己储蓄兴办的所谓“乡镇企业”已经遍地开花。当然,我生活的农村属于中国最富庶的苏南地区,我们生产队又靠近铁路,所以,我的经历有其特殊性。但劳动收入不可储蓄的命题对刘易斯和马克思至关重要,而我的经历却截然不同,我需要一个可以交代自己的解答。后来我发现刘易斯的研究前提是由地主和佃农组成的两阶级农地制度,马克思的研究前提是地主、租地资本家和雇工组成的三阶级农地制度,而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农地制度是他们没有考虑过的由同一所有者与耕作者组成的一阶级制度。这便是我1994年文章的内容。从那里出发,我进一步发觉,马克思和刘易斯都没有重视甚至没有发现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问题,遑论其巨大历史意义。而在我看来,比起马克思的资本主义阶段和刘易斯的剩余劳动力转移阶段,农业劳动力转移或非农化阶段应当是人类面临的更基本的历史和现实问题。这样,我逐渐形成前面所讲的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三个动机,也就是我理解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的意义。

本书部分内容曾在课堂上讲授过。整理书稿时想象的读者对象,是国内读者尤其年轻经济学者。最近二十年来,我在网络上写过不少短文,已惯于自我审查。本书亦注意自我审查。可即使如此,本书也无法在国内出版,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外国出版。但我依然期望有兴趣的国内读者能够读到本书,期望中国彻底和永远地放弃文字审查制度。

是为后记。

胡景北

2022年7月10日

美国加州坎贝尔市(Campbell,CA,USA)

“夜话”2022年第28期,2022年12月5日

注:本文是刚刚出版的拙著《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的后记。

《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4-4)

本书把中国作为讨论的背景。在最近四十年的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大潮中,中国是当之无愧的领先国家,因此特别值得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研究者注意。同时,中国是我的祖国,我的青春是在中国农村度过的:从15岁到24岁,我就是农业劳动力,每天都在农田劳作,春夏秋冬,风雨无阻,甚至还有“革命化的春节”。我永远记得和农民在一起劳作的日子:在泥泞而又狭窄的田埂上挑着沉重的稻秧,每移一步,都得用五个脚趾死死地抓住地面;在滚筒脱粒机前脱麦脱稻,扬出的灰尘把吐出的痰变得乌黑,可还是得干。那时候,我们农民用全部体力和生命生产粮食,可我们依然吃不饱。那时候,我真诚地认为多一些粮食、少一些饥饿的唯一方法,是强化国家控制和“革命化”教育、增加农业劳动力和促使他们更辛苦地劳作。直到我离开农村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世界许多国家的普通人早已能够吃饱且那些国家农民很少很少,也才意识到自己青年时想法的荒谬。其实,早在三百年前,人类就开始了非农化转型,依靠常识和勇气,艰难却又坚定地离开农业社会。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自己和普通中国人今天才能够吃饱、能够大规模转出农业。因此,我对那些最早跨出非农化步伐的人们,对每一位勇敢地走出农业而跨入未知的非农部门的劳动者,都充满了敬意。事实上,如果把百分之一的农劳比作为非农化转型的终点,则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人类已经走完转型过程的一大半路程。只要尊重普通人的常识和勇气,人类在完成后续的转型任务时,应当不再面临任何重大困难。通过我的农村经历,我相信,本书和其它探讨农业劳动力转移条件和机制的研究,即使可能对人类理解甚至顺利完成非农化转型有所裨益,这样的裨益也必须在社会尊重常识的前提下才能实现。

本书是我在1997年出版的《工资增长的发展经济学导论》的延续。在那之后二十多年的思考和写作过程中,我得到许许多多朋友的指点、支持和帮助。限于时间和篇幅,我无法一一回忆和提及他们,只能在这里向他们每一个人表示衷心的感谢。以下提及的仅仅是他们中间和我最近接触较多的少数几位。在不从事教学科研的朋友中,我特别感谢(按汉语拼音排序)陆桔利、梅鸿、宋开生和张常伟。他们来自中国四个不同地区的农家。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他们人生的一段特殊经历。我们常常讨论这个话题,我从中得到许多启示。我的研究生同窗姜斯栋阅读了本书部分初稿,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在从事教学科研的朋友中,陈体标(华东师范大学)、傅十和(厦门大学)、伏玉林(华东理工大学)、蒋迪青(上海市现代管理研究中心)、李晋(美国加尔文大学)、李实(浙江大学)、黎德福(同济大学)、刘小川(上海财经大学)、卢云鹤(山东财经大学)、孙经纬(上海财经大学)、汪伟(上海财经大学)、许勇国(上海交通大学)、姚洋(北京大学)、叶林祥(南京财经大学)、袁志刚(云南财经大学)、张曙光(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张涛(复旦大学)、张肖虎(云南财经大学)、张艺(广东工业大学)、章铮(北京大学)、赵曙东(南京大学)、郑彩祥(同济大学)、郑江淮(南京大学)、朱保华(上海交通大学)特别值得我深深的感谢。本书的部分内容曾经在北京大学、上海货殖365经济研究社等处做过多次报告。这里谨感谢各个报告会的组织者、评论人和参与者。在我应当感谢的外国朋友中,方炳松和Nicholas Hope尤其值得一提。方炳松多次和我讨论农业劳动力转移,启发我更深地思考所涉及的问题。Hope先生原先担任美国斯坦福大学国际发展研究中心(Stanford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现改名为King Center on Global Development of Stanford University)主任。多年来,他不但向我提供在斯坦福大学从事研究的条件,而且逐句阅读和修改我提交给研究中心的英语论文。上海财经大学中国公共财政研究院曾为本书的研究提供过资助,这里谨表示特别的感谢。陈建波(东南大学)通读了本书初稿,对本书内容和编辑诸方面都提出了中肯的建议;陈远焕(南京大学)、汪伟、朱保华热心帮助我联系本书的出版事宜,我衷心地感谢他们。同时,我非常感谢纽约的世界华语出版社和罗慰年先生、王昌华先生为本书出版所付出的努力。此外,本书部分内容曾经发表在若干杂志或工作文稿(working papers)上。本书在引用相关内容时将一一标注。我在这里诚挚地感谢上述各杂志和工作文稿单位。当然,本书依然存在的错误和缺点,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我把本书敬献给我的父母亲胡业崙和颜淑英大人。我从15岁被政府迁移到农村后便辗转各地,极少陪侍父母,遑论尽孝。如今,他们虽然已在天国,我依旧把本书视为我对他们的一点孝心。

胡景北

2022年6月29日

“夜话”2022年第27期,2022年11月30日

注:本文是刚刚出版的拙著《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的第4-4部分。

《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4-3)

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的另一个主要困难是缺乏理论。而缺乏理论的基本原因,应当是现代宏观经济研究所依赖的新古典单部门假设,即整个经济是仅仅生产一种产品的单一部门。本书前面介绍的三类农业劳动力转移理论也都建立在单部门假设上。例如,刘易斯虽然提出传统和现代两部门区分,但他在反对农业和非农业区分的同时,没有提出两种产品概念,而他的两部门假设只是单部门假设的一种辅助或外围形式。新古典结构变化研究中的各个部门则是对单一部门所做的次级部门细分。托达罗考察的是单部门模型中决定的城镇失业如何影响乡村劳动力转移,其方法和单部门模型中决定的失业如何影响女性或高校毕业生就业的研究方法相同。当然,正如新古典结构变化研究证明的那样,把农业视为和汽车制造业同类的次级部门亦可以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然而,这里的关键在于单部门假设的前提是各部门边际生产率相等命题。该命题意味着劳动力在任何两部门之间的转移不具有总产出效应,或者说包括农业劳动力转移在内的劳动力部门转移不具有宏观经济学意义。可农业和非农业生产率有巨大差距,因此,农业劳动力转移具有总产出效应和宏观经济学意义。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单部门假设可以等价地视为仅仅考虑非农部门的假设。当失业成为主要经济问题而失业者又需要非农部门来吸收的时候,只考虑非农部门的假设是合理的。但这样的假设预先排除了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所以,为了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我们需要放弃单部门假设,而采用把整个经济分成农业和非农业的两部门假设。

本书第十到十五章组成另一个单元。该单元尝试在两部门假设前提下建立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一种理论框架。设想一个劳动力追求更高工资并为此在农业和非农业两部门之间流动。非农部门制度是标准的新古典制度,农业制度则因民族和地区而异。第十章把耕地使用权长期稳定、主要使用家庭劳动力和务农的净产量高于生存水准的农户制度定义为广义自耕农制度。中国现行土地集体所有、农户承包制度属于广义自耕农制度。世界各民族各地区的农业制度,应当有一种向广义自耕农制度趋同的趋势。在这一制度中,农业工资由农业劳动的平均产出决定,它高于生存水平并随着农业劳动力转移而不断提高。如果存在非农就业机会,农户将在农业和非农业之间配置劳动时间,配置标准是农业边际产出等于非农工资。农户的劳动总收入是其农业劳动的平均产出和非农劳动的边际产出之和。若农户完全放弃农业而转移到非农业,为了不降低自己的劳动总收入,他所要求的非农工资最低水准将是他的农业平均产出。就此而言,本书把农业劳动力转移决策中的农业工资视为农业平均产出工资。这一命题在一定程度上既符合农民理性,又能够包容两部门生产率差距。

第十一章讨论一个经济体系的劳动力在农业和非农业之间配置的机制,即农劳比的决定机制。劳动力配置均衡的标准是两部门实际工资相等。由于实际工资受到农产品和非农产品两者价格变动的影响,决定价格的商品市场不均衡,价格不稳定,劳动市场就不可能均衡;但劳动市场不均衡,劳动力还在两部门之间流动,产量和价格就会波动,商品市场亦不可能均衡。所以决定工资水平的劳动市场和决定价格水平的商品市场必须同时均衡。本书把非农产品当作价值标准商品,研究农产品相对价格和农劳比的共同均衡,证明这样的均衡存在、唯一和稳定。

迄今为止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全都止步于农劳比均衡。这和失业研究类似。如果失业研究发现某个社会可接受的均衡失业率,如果社会和经济不再发生重大变化,失业研究便可以止步于这一长期稳定的失业均衡。农业社会要求的同样是长期稳定的均衡农劳比。但非农化转型要求的,却是无论均衡与否,农劳比都必须下降。所以,农劳比均衡仅仅是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起点,农劳比下降的均衡才是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的真正问题。第十二章用农产品相对价格的跨期稳定性定义农劳比降低速度均衡。这一定义的经验基础在于价格跨期相等或有限波动是经济稳定的主要标志。因此,该定义具有可观察性与可操作性。本章用比较静态方法讨论了农劳比降速均衡的存在性和唯一性。就投资导致劳动力转移而言,农业投资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在保证农业增产的同时又创造了劳动力转出农业的可能性。非农投资提高非农劳动生产率,为非农部门扩大生产和吸收农业劳动力提供了空间。但投资在两部门之间的配置必须均衡,才能在价格稳定的前提下,既让两部门各自生产的更多总产出等于相应提高的对两部门产品各自的总需求,又让上升了的农业劳动平均产出工资等于上升了的非农劳动边际产出工资,还让一部分农业劳动力转移到非农业,实现转移均衡,农劳比均衡下降。在这一过程中,投资和农业劳动力转移两者共同推动经济增长。

第十三章进一步探讨恩格尔系数、技术、资本产量弹性等因素的变化对农劳比降速均衡的影响。在非农化转型时期,所有这些因素都会变化。总的来说,恩格尔系数下降、农业比非农业的技术进步更快、农业资本产量弹性更高等因素,都会促进农业劳动力转移。而伴随着劳动力向非农部门集中,资本也向非农部门集中。

第十二章的目的是发现农劳比降速均衡的实现机制,找出不引起农产品相对价格跨期波动的农劳比下降方式。该章只考虑投资配置和农劳比降速的均衡,不考虑投资和降速两者的大小。可农劳比必须达到一定的降速,非农化转型的历史使命才能够“较快地”完成。速度取决于加速度。第十四章考虑农劳比加速度均衡。投资是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必要条件。投资是生产者为了未来收入或利润而对资金所做的跨期配置。储蓄是消费者跨期配置收入。由于农业和非农工资都高于生存水平,所以工资与资本收入一样可以储蓄。该章用资本市场利率的跨期稳定性定义农劳比降低加速度均衡。资本市场在决定投资多少的同时,也通过加速度决定了农劳比降速的大小。而跨期相等或波动有限的利率保证了农劳比下降加速度的恰当性。该章初步探索了加速度均衡的存在性。

中国1958年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极端失衡和它造成的灾难性后果,虽然是人类非农化转型中的一个特例,但非农化转型中的短期波动却是正常现象。本书最后一章即第十五章讨论这样的经济波动。本章引入货币市场,指出如果农业劳动力转移严重失衡,农产品相对价格波动剧烈,农产品和非农产品的货币价格亦将波动。所以,宏观价格水平既受到货币数量变化影响,也受到农产品相对价格波动影响。本章提出通货膨胀放大系数概念,说明农产品相对价格波动将多倍地放大为食品相对价格和居民消费价格的波动,导致宏观经济失衡。由此,本章试图证明农业劳动力转移失衡可以转变为货币市场失衡甚至通货膨胀,以及货币政策的作用和局限性。

本书最后是关于农劳比降速均衡证明等的数学附录和关于世界、中国和美国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数据附录。

当代经济学的核心是高度数学化且可以拟合经验数据的经济模型,在宏观经济学中占主流地位的则是随机动态一般均衡模型。毫无疑问,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一个长时期的动态过程。地震和气候等自然因素,战争和政治变动等社会因素,发现新土地和运用新技术等自然和社会综合因素等等,在农业劳动力转移过程中都具有高度随机性。所以,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研究,需要动态和随机模型。但是,由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研究尚未成熟,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定量概念甚至还是在本书中第一次提出,因此,本书的着力之处,是从直观上揭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条件和转移过程的某些普遍规律,解释这些条件和规律所蕴含的经济学原理。所以,本书既不是一本以数学模型为主体的高度抽象的作品,也没有提供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的严格证明。就此而言,本书没有完成。实际上,本书提出的问题远远多于它所解决的问题;即使它所解决的问题,也需要更多辩论。但在另一方面,本书对农业劳动力转移现象和规律的讨论,既可能为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随机动态模型提供某种思维框架和计量工具,又可能揭示这些模型所忽略的经济均衡实现机制,还可能为更抽象的经济学研究提供直观的说明和经济政策的指引。如果本书能够吸引更多年轻学者关注农业劳动力转移问题,本书也就达到了目的。

“夜话”2022年第26期,2022年11月28日

注:本文是刚刚出版的拙著《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的第4-3部分。

《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2)

本书的具体安排如下。第一章揭示当前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速度和规模,并说明农业劳动力转移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非农化转型的分期。这一章同时介绍了经济思想史上关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若干观点,以及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难以展开的经济学和社会学原因。本章的目的是为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建立必要的历史框架和思想史基础。

第二至第五章组成一个讨论农业劳动力转移概念、现象和经济学问题的单元。第二章提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定量指标和为这些指标获得数据的标准方法。经济学家认为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两个主要困难是缺乏理论和数据。本章定义农业劳动力转移速度和加速度指标,证明利用现有统计资料,人们不但可以整理出这些指标的数据,而且整理出来的数据是唯一和无歧义的。因此,本章解决了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的数据困难。第三章利用上述指标和数据梳理中国农业劳动力转移历史,指出中国是当今世界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典型国家,可以胜任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的背景国家。第四章则利用中国与美国的统计资料,展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定量特征,例如农业劳动力数量和转移速度两者变化的抛物线趋势、农劳比的降低趋势、转移速度和加速度的波动周期性,以及农业和非农业两部门劳动生产率差距的长期性等。这些特征构成农业劳动力转移理论的研究对象。本章并把非农化大转型分成早期、中期和后期三个阶段。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问题,特别突出地表现在非农化转型的早期和中期。第五章则具体提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问题,即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均衡问题。该章特别强调农业劳动力转移虽然是一个科学问题,但同时又是一个常识问题。没有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人类依然可能相当顺利地实现非农化转型。但是,若不尊重常识,人类即使掌握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科学理论,照样会遭遇重大失败。

第六到第九共四章分别评论三种关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研究。第六章讨论刘易斯理论。刘易斯把经济分为生产率高低不同的两个部门,阐明低生产率部门的剩余劳动力向高生产率部门转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他的剩余劳动力转移概念远远不能涵盖农业劳动力转移。迄今为止的世界非农化转型历史证明,无论一个国家是否存在剩余劳动力,这个国家都存在农业劳动力转移。此外,剩余劳动力概念既难以严格定义,又缺乏相应数据,因此不能用于实证研究。第七章介绍新古典经济学中的一个特殊分支“结构变化研究”。该研究虽然不专门针对、但包括农业劳动力转移。“结构变化研究”从不同侧面揭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基本条件和总体趋势。它的最重要缺陷是没有考虑农业和非农业两部门生产率差距;或者说,在新古典研究中,两部门生产率差距是瞬时出现瞬时消除的。但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历史事实表明,两部门生产率差距巨大且贯穿非农化转型的全过程。

刘易斯理论和新古典结构变化研究重视的是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长期问题。托达罗为代表的一些经济学家则从经济政策角度提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短期问题。本书第八章指出托达罗理论虽然发现了城镇失业和乡村劳动力转移的关系,但它属于个别政策效果的研究问题,用托达罗的话说,是“一个减少500个城镇失业的政策是否会诱导超过500个乡村劳动力进城”的问题。它和我们专注的农业劳动力转移问题不是一回事。农业劳动力转移牵涉的是成千上万从农业转入非农业的劳动力,而非与个别经济政策有关的少量转移。同时,托达罗理论无法容纳价格变化,因此无法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短期波动。第八章用中国1978年以后的统计资料证明,在非农化转型中期的中国,农业劳动力转移不但具有总产出效应,而且该效应远远大于同时期失业变动的总产出效应。与第八章相联系,第九章进一步讨论农业劳动力转移和经济增长的关系。经济增长的火车头是非农部门扩张。本章根据中国最近七十年的经济发展史,揭示中国每年新增的非农就业大部分来自农业劳动力转移,农业劳动力转移对非农就业增长起着决定性作用。现在,中国进入总劳动力不断减少阶段,农业劳动力转移在未来若干年,将成为中国新增非农就业的唯一重要来源。本章亦指出农业劳动力转移不但和经济增长,而且和经济波动之间存在着值得重视的联系。不过,本章以及本书其它各章利用统计数据的目的,仅仅在于揭示农业劳动力转移和影响它的若干最重要因素之间可能存在的具有一定规律性的联系,而非对它们之间的相关甚至因果关系的严格度量和验证。本书这样做的原因,首先在于本书的重点不是经济计量研究,其次在于现有的统计数据也许不具备计量研究所需要的可靠性。

“夜话”2022年第24期,2022年11月25日

注:本文是刚刚出版的拙著《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的第2部分。

放弃《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版权的声明

拙著《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中文简体版已经在本月出版。封底的极简版“内容简介”如下:

经济学家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遇到的两个主要困难是缺乏数据和理论框架。本书用农业劳动力占总劳动力比重即农劳比度量农业劳动力转移程度,用农劳比降低速度和加速度度量转移过程,并证明这些指标具有唯一且无歧义的统计数据。本书利用这些数据揭示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定量特征,并用商品市场价格和资本市场利率的跨期稳定分别定义农劳比降低速度和加速度均衡,用通货膨胀放大系数说明转移失衡可能造成货币市场波动,从而提出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理论框架。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拙著在海外由位于美国纽约的世界华语出版社出版。拙著纸质版和电子版仅仅在中国大陆以外的海外市场发行和销售。最近一些得到拙著的朋友,包括中国国内的朋友向我询问是否可以将我发給他们的拙著转发給别人。今天,我宣布放弃拙著的版权,让朋友们和有兴趣的人能够合法地放心地任意传播和散发拙著。我放弃拙著版权的声明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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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放弃《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版权的声明

  1. 作为《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的唯一作者并与世界华语出版社商定,我个人拥有该书的所有版权。该书国际书号为ISBN 978-1-940-26684-8。
  2. 我保证《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书中不含有任何侵犯他人版权的内容。
  3. 从即日起,我放弃《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的版权。任何人出于任何非商业性目的,都可以复制、复印、印刷、散发、储存和利用任何其他方式传播该书或其中部分内容,包括传播该书的纸质版和电子版,而无需我的同意和知晓。
  4. 《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的电子版将放在我的个人主页www.hujingbei.net的适当且醒目位置任由下载。
  5. 对于《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的商业性用途,包括全部或部分地在中国国内出版,我将放弃和该书版权有关的一切经济权益。

特此声明。

胡景北

2022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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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我衷心欢迎对拙著的批评和反驳,并希望这些批评和反驳能够也发布在我的个人主页www.hujingbei.net的留言板。谢谢!

“胡景北夜话”2022年第23期,2022年11月18日

《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1)

农业劳动力转移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重要现象。从白山黑水到南海之滨,从偏僻的湘西山村到繁华的京沪都市,我国到处都有农业转移劳动者的身影。实际上,今天在城市生活的我们自己往往就是在最近几十年内从乡村转移来的。仅仅在1980至2020的四十年中,我国从农业转移到非农业部门的劳动力就远远超过三亿人,而我国2020年非农劳动者不足六亿人。也就是说,2020年从事手机制造、外卖送货、教学科研和政府管理等非农行业的劳动者,一半以上是最近四十年从农村走出来的。如果放眼世界,我们将发现,农业劳动力转移不但波澜壮阔地发生在中国,而且大规模地发生在全世界。从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国家,到三百年前就开始工业化的西欧地区;从人口稠密的其他亚洲国家,到人迹罕至的太平洋岛国,农业劳动力转移几乎出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农业劳动力转移是当今世界的普遍现象。

如果把农业劳动力转移放到人类历史长河中观察,我们又发现,正在我们眼前展开的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一场伟大的历史事件。它在人类史上的伟大程度,只有一万年前发生的劳动力从采集狩猎向农业的转移可以与之相比。明朝初期中国大迁徙的人口可能高达当时全国人口的二分之一。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也许让当时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死于病毒和暴力。这两次人口大变动后来都导致人均食物产量提高和人口快速增长。然而,它们又没有改变农业社会的基本逻辑。如果没有工业革命和农业劳动力向非农产业的转移,只须数百年甚至更短时间的种族繁殖,人类就会回到大变动之前的原点,继续落入大部分人务农但依然饥饿的贫困状态。例如,移民到美洲的早期白人育龄女性,每人平均生育的孩子超过7个。英国经济学家康替龙当年直白地指出:“只要有足够的生存资料,人就会像粮仓里的老鼠一样,迅速地繁殖增多。” 这意味着,假设没有工业化和农业劳动力转移,整个美洲大陆很快就会因为快速的人口增长而变得人满为患,美洲发现的结果也将只是延长农业社会的持续时间,或者推迟农业社会陷入最终危机的时点。因此,哥伦布发现美洲和随后的美洲本土人基本灭绝事件,以及中国和其它各民族在最近几千年内经历的每一次人口大变动和大迁徙,虽然对现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主体十分重要,但它们没有也不可能改变农业社会的两大基本特征:大部分人务农、大部分人挨饿。

然而,发生在当今中国和世界的农业劳动力转移,彻底改变了这些特征。今天,不但大部分人能够吃饱,而且社会只需要少部分人务农。农业劳动力转移反映的,正是这些基本特征的彻底改变,是人类离开农业社会而跨入新的社会阶段。所以,本书根据人类劳动用在食物生产方式上的集中程度,把迄今为止的人类发展史划分为采集狩猎社会、农业化转型、农业社会和非农化转型四个时期。在采集狩猎社会,绝大部分劳动力忙于采集可食的植物和捕猎可食的动物。在农业化转型中,人类劳动力逐渐从采集狩猎活动向农业集中。在农业社会,绝大部分劳动力从事生产人类必需食物的农业。在非农化转型中,人类劳动力逐渐从农业向非农业活动集中。当今人类正处在非农化转型时期,正在离开农业社会而转入人类目前难以清晰预知的“后农业社会”。和当年的农业化一样,非农化大转型将把人类在宇宙大尺度上的生存空间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非农化转型的一个关键现象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在农业社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劳动力集中在农业;在“后农业社会”,从事农业的劳动力应当低于百分之一,所以,在一定意义上,非农化转型可以理解为劳动力从农业向非农业部门转移的历史过程。本书便是对这一历史过程所做的经济学理论探索。毫无疑问,农业劳动力转移是一个牵动整个社会的重要现象。农业劳动力转移研究牵涉到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的方方面面。包括本书在内,没有一本书能够全面涵盖这样的范围。正如本书书名《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所揭示的那样,本书将仅仅从经济学角度观察和讨论农业劳动力转移。当然,即使囿于经济学角度,也没有一本书能够全面地讨论农业劳动力转移,所以,本书将局限于宏观经济学角度。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微观经济学问题,诸如一个农业劳动力为什么要离开农业、离开农业给离开者个人和其家庭带来什么变化、给他们离开和进入的社区造成什么影响等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然而,它们都不属于本书讨论的范围。进一步说,在农业劳动力转移的宏观经济学研究中,本书亦仅仅涉及农业劳动力转移所需要的基本经济条件和所遵循的基本经济机制。为了探索这些条件和机制,本书将建立关于经济制度、经济运行的某些特殊假设,使用来自中国等个别国家的统计资料。但在清楚地说明这些假设和资料以后,本书致力于超越个别国家的有关农业劳动力转移一般条件的经济学研究。

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遇到的第一个问题简单直接:什么是农业劳动力转移?本书提出农业劳动力占社会总劳动力比重(以下简称“农劳比”)指标,用它表示一个国家的劳动力在农业的集中程度。农业劳动力转移是这一集中程度的下降,或者说农劳比下降。在最近几千年中国和世界历史上,劳动力不断从农业流向非农部门,农民参军变为士兵、读书成为秀才、学徒转为工匠。但是,直到二十世纪中期,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劳动力依然集中在农业。而在世界范围内,无论某些地区的早期工商业如何发达,直到大约三百年前,所有地区的社会总劳动力绝大部分依然是务农者。所以,那些农业劳动力转入其它职业的现象,没有降低农劳比,因此不属于我们研究的农业劳动力转移范畴。同时,农业社会中不时出现的巨大社会动荡,可能短暂地降低农劳比;可一旦恢复稳定,农劳比将迅速反弹回原先的高度。这样的现象同样不属于农业劳动力转移。严格意义的农业劳动力转移,不是少量农民脱离农业,不是农劳比的短暂降低,而是农劳比持续和显著地下降,并最终形成不可逆的非农化转型。

根据上述农业劳动力转移定义,本书把非农化转型过程转换为农劳比下降过程,把农劳比视为度量非农化转型程度的指标,把农劳比下降速度和加速度视为度量非农化转型过程的指标。速度和加速度是两个众所周知的物理学概念。设想一架满载乘客的飞机从比如8 000米高空降落。为了保证飞机迅速平稳地降落,飞行员必须把握好飞机在每一时间的速度和加速度。飞机应当尽快降落,以免空中危险;但飞机又必须平稳下降,因为严重颠簸会造成乘客伤亡。前者是速度问题,后者是加速度问题。农劳比下降过程与此类似。如果把非农化看成一件“好”事,把人类的非农化使命看成人类把农劳比从百分之八十降低到百分之一的任务,那么,农劳比亦应当迅速平稳地下降,下降过程中的“颠簸”尤其严重颠簸也会损害处于这一过程中的人类群体的福祉。亚国曾经经历过严重“颠簸”。亚国1957年农劳比是81%,农劳比降低量或降低速度是负1%,降低加速度是负3%。1958年猛踩油门,加速度骤然升至正24%,速度相应升至正23%,农劳比一举下降到58%。按照这样的加速度,亚国再用两年时间就可以完成全部非农化转型任务。然而,这样的高速度不但不可持续,而且造成灾难。事实上,亚国在1959年即猛踩刹车,加速度突兀地降为负27%,速度降为负4%,农劳比本身在随后几年反弹并上升到比1957年更高的水平且延续多年。在经济学上,如此剧烈的“颠簸”直接造成亚国当年数千万饿殍的大饥荒。这个教训告诉我们,非农化转型在经济学上需要的不是高速度,而是恰当速度,后者的经济学概念便是均衡。因此,非农化或者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问题,可以提炼为农业劳动力转移均衡问题,而后者又需要转换为农劳比下降的均衡速度和加速度问题。由此出发,我们方能严格地研究农业劳动力转移并建立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

“夜话”2022年第22期,2022年11月15日

注:本文是刚刚出版的拙著《农业劳动力转移经济学》“序言”的第1部分。

农业劳动力转移和新增非农就业

在本系列的前三期中,我们为了解农业劳动力转移建立了一个历史框架。它有助于我们明白自己身处的世界,弄清我们中国人最喜欢说的“历史潮流”究竟是什么。本期将以这个宏大的历史叙事为前提,转向具体的农业劳动力转移的经济学,特别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对经济增长的关键作用。

农业劳动力转移指的是劳动力从农业就业转向非农就业的职业变换。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是由非农部门拉动的。非农部门增长快,整个经济增长就快;非农增长慢,经济增长就慢。非农部门增长一方面要靠适当的制度、创新或者模仿的技术,一方面要靠资本和劳动力的投入。就劳动力投入来说,非农部门要增长,就得增加就业。非农部门新增就业有三个来源:(1)城镇每年新增的劳动力,我们称为新增非农劳动力,(2)城镇失业者得到就业,即失业减少,(3)从农业转移来的劳动力。我们观察2010到2020的十一年间中国新增非农就业的来源。看表。

新增非农就业新增非农劳动力失业减少农业劳动力转移比重和
 万人%
20101,23713.31.185.6100.0
20111,5504.3-0.996.6100.0
20129953.50.596.0100.0
20131,7442.1-0.598.4100.0
20141,5143.4-1.798.3100.0
2015925-1.2-1.5102.7100.0
2016435-9.8-3.7113.5100.0
2017426-33.72.3131.4100.0
2018504-40.0-0.4140.4100.0
2019528-51.45.5145.9100.0
2020554-22.9-38.8161.7100.0
合计10,411-4.2-2.3106.5100.0
年平均946-4.2-2.3106.5100.0

上表显示,这十一年里,农业劳动力转移占我国新增非农就业的比重,最低也超过了百分之八十五(2010年),最高则高达百分之一百六十(2020年)。就十一年整体来看,我国总共新增非农就业超过一亿人。在新增非农就业的三个来源中,城镇新增劳动力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四百多万。同样,从总量看,城镇失业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二百多万。这样,城镇新增劳动力和城镇失业减少两者,不但对非农就业增长毫无贡献,而且造成非农就业的亏空。所以,在这十一年里,中国经济增长所需要的劳动力资源,完全靠的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农业劳动力转移不但保证了非农就业的增加,而且填平了城镇新增劳动力和失业减少两者的亏空。因此,我们可以说,就劳动力资源而言,没有农业劳动力转移,就没有中国经济增长。

当然,仅仅十一年的情况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特别是我国从1980年前后实行“独生子女”政策,人口自然增长率随后降低。由于人口和劳动力变化之间存在二十年左右的滞后联系,因此,上表所显示的十一年,正是“独生子女”政策的滞后影响充分表现出来的时期。所以,上表显示的现象,也许是“独生子女”政策造成的,而非“正常现象”。就此而言,为了说明农业劳动力转移对新增非农就业的关系,我们需要考察更长的时间。看图。

       上图中,带点的曲线表示新增非农就业,不带点的曲线表示农业劳动力转移。国家统计局发布的劳动力统计数据从1952年开始。根据这些数据,我们计算从1953年开始的新增非农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数据,并且绘制出上图。图中的正数表示非农就业增加和农业劳动力转移,负数表示非农就业减少和农业劳动力倒流。该图清楚地显示,新增非农就业和农业劳动力转移两者的变化轨迹高度一致,变化方向完全相同,特别是变化幅度非常接近。新增非农就业大的年份,农业劳动力转移量也大;新增非农就业小的年份,农业劳动力转移量也小。更重要的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和新增非农就业的数量差距很小,前者占后者的比重很高。就整个1953到2020的六十八年而言,农业劳动力转移占新增非农就业的比重为 68.7%,超过三分之二。也就是说,其他两类新增非农就业的来源(城镇新增劳动力和失业者就业),对新增非农就业的贡献加起来,也不及农业劳动力转移贡献的一半。所以,在中国实行“独生子女”政策之前、甚至在中国鼓励生育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非农就业扩张都决定性地依靠农业劳动力转移。因此,在中国,新增非农就业对农业劳动力转移的依赖,绝不仅仅是“独生子女”政策的后果:实际上,它远远超越了包括“独生子女”政策在内的各种人口政策的影响。此外,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国的经济制度在这六十八年间的巨大变化,我们甚至发现,农业劳动力转移和它对非农就业的影响,甚至超越了具体经济制度的约束,而具有某种可称为规律的稳定性。就此而言,我们也许可以说,不理解农业劳动力转移,我们不但难以理解我们身处在其中的历史潮流,而且也难以理解我们刚刚经历的中国经济增长。

“农业劳动力转移”科普系列第4期

“胡景北夜话”2022年第13期,2022年8月21日

注:本文所用数据来自中国国家统计局。对本文的批评和建议,请在我的个人主页www.hujingbei.net留言,谢谢

章铮: 照看家人与中国农民工供给

提要:近 10 年来,中国新增农民工主要来自 50 岁以上(一大部分甚至 60 岁以上)、劳动生产率相对低的农民工,这意味着农民工资源接近枯竭。目前,虽然中国就业人员中农业劳动力的占比超过 20%,但农业劳动力中有很大一部分以照看家中老幼病残为主要职能。由于城乡生活支出的巨大差异,照看者与被照看者不得不滞留乡村。在目前条件下,用于照看家人的劳动力无法转化为农民工。

国家统计局最近修订的就业数据讨论

2020年举行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所得到的人口数据,曾经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国家统计局不但依据该次人口普查的结果修订了早先发布的2011—2019年的人口数据,而且也修订了其它许多数据。国家统计局在最近出版的《中国统计摘要-2021》“编者说明”中指出“2011-2019年人口数据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进行了修订”,而没有同时明确指出其它修订数据。本文仅仅讨论总就业数据的修订,说明普查后的2020年就业人数和普查前的2019年就业人数相差过大,使得以往各年的年度统计丧失了可靠性,并迫使国家统计局修订2011-2019年就业数据。但如此一来,依据那些年度统计数据所做出的无数市场分析和实证研究(包括本科硕士博士论文)便沦为无效劳动。本文呼吁国家统计局采取措施,把年度就业统计提高到令人基本满意的质量水平。

下面的表1列出了国家统计局对2011-2019年全国就业的修订数据。与此相对照,表1也列出国家统计局直到2020年所发布的该时期年度数据(即“普查前数据”)。表1同时列出两套数据之差和其占修订数据的比重。

表1 全国总就业:修订前后数据,2010-2020年

                                               单位:万人,%

表1的第3栏清楚显示,2011-2019共九年的修订数据不但全都小于普查前数据,而且“小于”的绝对数和比重全都逐年提高。到该期间的最后一年即2019年,修订数据比普查前数据少了2,000余万人,接近修订数据的3%。我们知道,普查前后的两套总人口数据的差异曾经引起许多争议。然而,普查前后的两类总就业数据差异比两套总人口数据差异还大得多。例如,2019年总人口数据在普查前后相差1,003万,而该年总就业数据相差2,024万,是前者的两倍多。如果考虑就业人数远远小于总人口,那么,就业数据的质量更远远次于人口数据的质量。

比数据差异更重要的是趋势变化差异。我们用下图揭示普查前后的两套数据所代表的全国就业总趋势。两条就业曲线的比较说明,如果普查后修订的数据更符合事实,那么,全国总就业从2011年就开始低速增加并在2015年便转而减少。全国总就业最高峰是2014年的7亿6千3百多万,之前和以后皆没有超出7亿7千万;而根据普查前的年度统计,全国总就业在2017年甚至超过了7亿7千6百万。因此,国家统计局在2021年前发布的年度就业数据,大大高估了就业增加的趋势,造成了严重失真。

图1 2020年普查前后数据揭示的总就业趋势,2010-2019年

不过,2020年普查发现的就业数据问题不是新鲜事。同样问题也出现在2010年人口普查时。以2000年普查后数据为起点,图2绘出2010和2020两年人口普查前后数据的曲线。这些曲线清楚地表明,国家统计局在本世纪以来的二十年内,总是高估甚至严重高估全国的就业人数,以至于到了普查前一年即逢九年份,普查前的就业人数皆比普查后的就业人数多出2000余万,相对差异皆近于3%,迫使统计局不得不对前九年发布的数据大幅度地加以修订。

图2 2010和2020两年普查前后的就业数据,2000-2020年

一些读者可能觉得“迫使”一词用得重了:统计局修订数据是为了我们好,而非“不得不”。应当说,仅仅总就业数据失真还难以说明统计局修订数据之“不得不”,可用就业增量和增长率来说明便很清楚。比如从南京开车到上海,300千米用了三个小时。但驾驶员把最初两个小时的速度说得太快,每小时便达到150千米,则按他的逻辑,第三小时他或者休息或者必须倒车一段路程后再开。由于他既没有休息也没有倒车,所以他在前两小时的时速肯定达不到150千米。统计数据的问题也是如此。市场分析和理论研究用到的不仅是总量数据,而且是它们的增量和增长率,后者对于研究和分析尤其重要。下面的图3显示2000年以来中国就业的增长率。很清楚,因为前九年数据过大,若不修订,逢十年份的就业增长率将是无以为信的过小负数,若不倒车,不修订数据,逢十年份的数据太失真,数据系列更是无法继续下去;但踩倒车,修订数据,把逢十年份的巨大失真分散到前九年,则又把利用前九年数据进行的市场分析和理论研究置于极其危险的失效境地。仅就直到今年夏季通过答辩的近几年全国经济学管理学专业的本科硕士博士论文来说,只要它们严重依赖国家统计局逐年发布的2011-2019年的总就业(以及城乡就业和三个产业就业,因为总就业一变,这些分项就业数据必须随之而变)数据,它们的研究结论从而整个论文就可能作废。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国家统计局面临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挑战,便是采取措施,从根本上把日常和逐年的人口与就业统计提升到一个基本符合研究要求的质量水平上,而不再需要每十年大规模修订一次数据。我衷心希望,十年后我还算健康,能够看到2030年的普查数据和直到2029年的逐年统计数据基本契合,而不会重蹈2010和2020两年普查后的覆辙。

图3 2010和2020两年普查前后的就业增长率,2000-2020年

“夜话”2021年第9期,2021年8月8日

参考文献

普查后修订的总就业数据:国家统计局,2021,中国统计摘要-2021, 4-2。

2001-2009年逐年总就业数据:国家统计局,2010,中国统计年鉴-2010, 表4-3。

2011-2019年逐年总就业数据:国家统计局,2020,中国统计年鉴-2020, 表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