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国脸书和推特封号的批评

最近,美国大型网络平台推特和脸书关闭美国总统特朗普和极少数特朗普支持者的账号;美国的谷歌、苹果和亚马逊也分别从自己的应用商店下架或者下线了特朗普支持者众多的手机应用parler。对此,有朋友问我对这两件事的看法。我的总体看法是如果大型网络平台关闭特朗普账号尚可以商榷的话,它们封闭其它特朗普支持者、尤其不担任政府职务的特朗普支持者的账号,则是错误的。同时,各大应用商店下架parler等应用软件,也是错误的。这里,我就脸书和推特封号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首先,对于特朗普本人在推特、脸书等社交媒体上的账号是否应当关闭,我们也许需要更多的考虑。在我看来,一国总统,甚至一位政府官员在社交媒体上的言论,应当比普通人受到更多更严格的制度性约束。这是因为官员尤其高级官员的身份特殊,而一国元首的身份尤其特殊,其言论具有极大的社会影响。因此,除了官员尤其元首自我节制外,社会需要更严格的法律和行政措施规范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的言论。在这样的法规和措施还没有颁布之前,社交媒体主动出面,关闭它们认为发布严重不当言论的特朗普账号,多少具有一定合理性。但是,这样的合理性却又超越了社交媒体管理的权限。这是因为,除了法律规定和社会道义形成的共识外,无论社交媒体是否“善意”,社交媒体或建立社交媒体的公司本身不具备对“言论严重不当”的定义权利。因此,如果我们把达到封号标准的“言论不当严重程度”决定权交给社交媒体,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被社交媒体封号。这是我们中国人都有的切身体会。所以,即使对于特朗普在社交媒体被封号,我们也必须三思而多加讨论。

其次,关闭支持特朗普的普通公民(即使仅涉及极少数人)社交媒体账号,则是明显的错误。社交媒体给出的封号理由是这些账号散布2020年大选被窃的言论。这里的问题依然在于社交媒体的越权。判断和确定2020年大选是否被窃,远远超出了社交媒体的权限。社交媒体例如推特和脸书作为公司和其管理者作为个人,完全可以反对和批评那些窃选的言论,但是作为社交媒体,他们没有这样的权限去阻止人们发布窃选言论。实际上,2016年大选后,脸书和推特上充满特朗普通过“通俄门”窃选的言论,但这两大社交媒体都对此完全置之不理。即使国会专案调查了通俄门并且没有得到通俄门的证据以后,这样的言论照样保持甚至有人再次发布在推特和脸书上。另一方面,窃选“阴谋论”在美国有着长久的历史。美国主要两党都经常使用这种阴谋论为自己的败选辩护,甚至使用这种阴谋论挑战选举结果。消除或至少基本消除窃选阴谋论,需要美国两党和公众共同与长期努力。而这样的言论,无论它针对某一次选举时是如何地错误,只要没有特别的针对性法律,它都属于自由言论范围,社交媒体都没有权利因为这样的言论而封号。 

根据美国法律,发布在社交媒体上的言论如果造成法律纠纷的话,社交媒体将被豁免民事责任。这样,如果有人在比如推特上发布错误并损害有关法人权益的言论,推特将不负有任何法律责任。所以,这一规定在原有法律的基础上,特别保护了社交媒体公司,从而保护了社交媒体上的言论自由,保护发布自以为正确而实际上错误和不当言论的自由,尤其是保护有意识地发布错误和不当言论的自由。之所以需要保护人们有意识发布错误言论的自由,是因为我们常常无法确知发布错误言论的人是否有意为之。所以,为了实现言论自由,避免用“动机”来决定人们是否错误,我们必须容许人有意识地发布错误言论。因此,即使窃选论、阴谋论是错误的,我们也必须让人去讲。美国法律虽然允许社交媒体“善意地”删除言论,但第一它们必须非常节制地使用这一权利,尽可能缩小被自己“善意”删除的言论的范围;第二,像窃选论之类的言论,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属于所谓“善意”删除的言论范围,否则,人们对选举结果的质疑,就会永远被禁言;像2016年的那种当年被许多人当作合理的“通俄门”质疑(并且发展为国会的专门调查),未来将被禁止;而未来可能出现的真的窃选,也将被禁止质疑。这种“禁止质疑”的危险必须现在就被预防。

毫无疑问,美国的社交媒体如脸书和推特都为私人公司所创立和管理。私人公司有权让某人在自己平台上开设账号和发布言论,也有权不让某人这样做。这个理由有一定的道理,但仔细分析一下,我们会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这里牵涉到私人公司的经营性质、上市与否和垄断程度三个方面。就公司经营性质来说,推特和脸书都类似于大百货公司。大百货公司面向所有的消费者,走进百货公司的门槛很低,比如着装基本整齐即可。但小型专卖店往往只面向特定人群,而不欢迎其它公众入店。例如,周大福珠宝店就用很小的铺面和严格的保安阻遏闲逛者。但百货公司内往往有许多闲逛的人。就上市与否来说,上市公司的股票任何人都可以购买,但非上市公司若发行股票,则只能面向特定人群。在这里,脸书和推特显然类似于大百货公司和上市公司:它们面向任何人。因此,除了法律规定的人群以外,它们不但不应当、而且不能够拒绝任何人在它们的社交媒体上建立账号和发布言论。就此而言,它们对特朗普支持者的封号,相当于百货公司不允许特朗普支持者入内、上市公司不允许特朗普支持者购买其股票,因此是完全错误的。

就垄断程度来说,脸书和推特在各自的社交媒体领域具有高度的垄断性。高度垄断性意味着,离开了它们,一个人在网络上的言论将很难被公众听到。而言论自由的本质,就是一个人的言论可以为公众所知,而不局限于私下的小圈子。如果脸书和推特的垄断性很低,社会上存在许多互相竞争且垄断性低的社交媒体,脸书和推特限制某些人的进入,便不会对言论自由产生什么影响。例如,虽然周大福店阻遏闲逛者,但闲逛者依然可以在百货公司内的珠宝柜台甚至周大福设在百货公司的专柜前逗留。脸书和推特如果对某些人群封号,那就必须准备大幅度降低它们的垄断水平:不是被政府分拆,就是被新的竞争者即新的社交媒体平台夺去大量而非小部分市场份额。在这里,在推特和脸书封号的前提下,如果新的社交媒体平台被遏制,言论自由就被遏制。而这正是我们应当反对的。

当然,推特和脸书也许会说,它们封少数窃选论者的账号,是为了避免社会动乱。在这里,它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如果封号禁言就能够避免动乱,动乱就太容易避免了。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暴力机器,仅靠封号禁言,动乱根本不可能避免。民主国家对大范围出现的窃选谣言(我本人不相信2020年美国大选存在大规模窃选)的应对方式,是直面它,是针对每一个窃选指控给出合乎法律的驳斥,是像比如通俄门调查那样对全国选民做出说明,而不是禁言。禁言只会让窃选论更加盛行,让更多人怀疑可能存在窃选(否则为什么要禁言呢?),从而进一步推动动乱;禁言还在美国历史上开创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使今后对美国选举结果的任何质疑都将受到压制甚至禁止。而如果选举结果不容许质疑,民主制度也就失去了它的根基。

“夜话”2021年第1期,2021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