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吴宗宁

我的中学同学、几十年的老朋友吴宗宁上个星期三(2015年1月15日)病逝。噩耗传来,心痛欲裂,潸然泪下,泪珠悄悄流下面颊、落在衣上 ……

在几个不眠和难眠的深夜,吴宗宁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炎炎赤日下他陪我为家母运菜;凛冽寒风中我陪他寻病人住处;我们共同在句容县插队时的深情交往,他在沈从文先生家的初展医术 ……,直到二十多天前我在南京时他的平静面容和清晰思路。当时他在因颈部肿瘤入院治疗后已经出院,住在一位自告奋勇担负起照顾他责任的于先生家里,他和我谈到他的病,提到沈荷清等九中老同学,问到我的家庭生活。他自己和于先生对他的病情进一步好转都很有信心,于先生并且说准备过些天让他站起来活动活动。可是,仅仅二十多天之后,他竟然就走了,并且永远地走了 ……

  ……

至迟从14岁起,我和吴宗宁便在学校相识了。不过,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回忆不起我和他最初是怎样认识的。吴宗宁记忆力非常强,前几年和他谈起九中当年的事情他还如数家珍,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他在世,一定能够指出我们最初相识的时间和事情。我的记忆力比他差得多,只能估计我们最初认识的时间应当在1967年春、夏季。我们都是南京九中的学生。1966年春季学期“文革(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在初三(1)班,我在初一(2)班。文革打破了班级界限,各个班级“自愿”参加文革的学生按照派别、兴趣和运气重新组合成形形色色的“战斗队”并占据教室和办公室。我是1967年天暖后才到学校参加文革的。走进几个月没去的学校后,我首先到的是初一(2)班原先在3号楼的专用教室。当时该教室被以高三(4)班一批同学(记得应当有陈虹、黄述林、孙振亚、朱笑弥等人)为主的战斗队占据着。我到了那个教室,也就成了那个战斗队的一员。高三(4)班可能是九中文革时期最活跃的班级。我所在的这个战斗队后来又成了九中更大规模的“新红联”组织的核心。吴宗宁应当从文革开始后始终在学校内,他不但和高三(4)班这批同学非常熟悉,而且也是“新红联”骨干之一;因此,我们应当在那里很快互相认识并成为好友。

当时,家父在外地中学任教并因为文革管制而无法回南京探亲,家母在附近科巷菜场上班。家母幼时裹脚,行走不像大脚女性那样自如。然而,她依然被分派用板车把菜从中山门的蔬菜批发市场拖到科巷菜场。在今天的南京博物院朝市内一侧,当时辟出一处场地让城外种植蔬菜的生产队把菜运到那里,城里的菜场到那里采购。无论生产队还是菜场,运菜都靠人力板车。家母体弱又加小脚,拖菜对她是太艰难了。尤其是中山门建在高坡上,上坡费力还好,下坡则特别危险,因为人不跑车跑,不小心就会车翻人伤。有时她就让我跟着板车,下坡时往后拽绳子来减速。那一年夏天,吴宗宁知道我帮助家母拖菜后就要陪我一起去。那时候他已经长高成人,看起来孔武有力;我尚未发育,矮小孱弱。所以,他去帮助,家母就轻松多了;后来他提出由他来拉下坡的板车。他能跑,下坡时干脆洒开腿带着板车一气从中山门跑到明故宫,然后在树荫下停车等我和家母。家母去世前还多次提起吴宗宁那两年帮他拖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1968年下半年,文革已成强弩之末,为了让耽误了几年的小学生进中学,我们这些中学生不得不离开学校了。政府当时只给中学生一条路:下农村。我少不更事,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于1968年底去农村了。吴宗宁和许多年长同学应当已经意识到“伟大号召”有偏颇之处,很抵触下农村。但面前只有一条路,他被迫在1969年初去了农村。他和我下到的农村地区都是江苏省句容县即现在的句容市。不过我们两人插队的村庄距离很远:我在县北宁镇丘陵中的宝华公社,他在县西南水乡内的三岔公社。我那里靠近南京市郊沪宁铁路上的工业重镇龙潭镇,交通方便,农村副业多,收入亦高。他那里则是纯农业区,水道杂乱交错,往往看到对面村庄而无法找到旱路进村,因此也贫困得多。同时,我年龄小且迷信政府,所以容易“驯育”,很快适应农村和农活,几年后成了农活高手,每年所得工分常常超过同龄的农村青年,年终分红总能分到一些现金。吴宗宁已有思想,不可能甘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现代奴隶,他要寻求自己的出路。可他心高气傲,不屑于用送礼或谄媚的方式跳出农门。在偶然之中,他触及了草根中医并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愿做又可做的事情。九中当时是南京最好中学之一,小升初入学考试严格,考入九中的学生个个都是聪明人,吴宗宁亦是我见过的高智商者之一。如果不是文革,如果换成自由的国度,吴宗宁本可能大有作为。文革和专制改变了绝大多数当年九中学生的命运。吴宗宁还算其中幸运的,他毕竟找到了中医这个方向:有了这个技能,他不需要依附于某个工作单位;而在中国,每个单位都是专制的。我们大多数人的人格尊严不是中央政府的国家专制、而是我们每日经历的单位专制摧毁的。前面提及的高三(4)班学生黄述林可能更为九中同学所熟悉。在我看来,他当年选择独自养蜂以求生的道路,其原因和吴宗宁走上行医之路相同。他们都是不愿低下自己高贵头颅的人。而我当时的认识还迷于只有毛泽东一个人的头颅才高贵、其他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应当对毛泽东顶礼膜拜的专制宣传中。

在那个绝对专制和极度匮乏的插队时期,吴宗宁的学医行医极其困难。大量中医书籍在文革中被视为“封建主义毒草”而禁止阅读,少量的“新针疗法”书籍对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我们当年也是天价。他只能从一些家有中医书籍的同学那里借阅,只能向当地土医生求教,只能用自己的身体试服草药试扎钢针。初期他为农民治疗时得到的除了感谢便是一顿饭。因此他生活非常困顿和艰苦。他到宝华公社找过我几次,几乎都是因为饥寒交迫、走投无路。和我一家的知青关磊是个好人。尽管他与吴宗宁过去从不相识,但依然和我一样热情招待他,拿出我们最好的食物,烧我们平时舍不得吃的干饭招待他。夜里他和我挤在80厘米宽的小床上抵足而卧。临行前我只能从生产队搞副业的收入里借几块钱给他。在插队后期,我已经有了终老黄土的心理,准备种种地、读读书了此一生。但吴宗宁始终还有幻想,还想探求前程。他父母在文革中被政府从南京遣送去遥远的安徽农村,他在南京、江苏已经无家可归,因此,在送他的时候,我们都明白我回头还有陋室可居,他前行之处则是黑压压的苍茫大地,可我们也只能一次次地无语告别 ……

所幸老天有眼,再伟大的人也逃不脱死亡的一天。毛泽东一死,文革结束,吴宗宁和其他知青一起返城了。他被分配到江苏省粮食船队工作,用小货船在江苏的内河沿岸运送粮食。接着,大学恢复高考招生。可是他的船队常常在路上,到南京而且能上岸休息几天的机会寥寥无几;政府还没有允许他父母返城:所以即使他能在南京几天,他也没有安静的住处;他还需要照顾那时病重并在不久后去世的姐姐;同时还有几个危重病人要他治疗:因此他完全没有时间复习和参加高考。1978和1979两年举行的三次高考,是被文革改变命运的当年中学生重回原先人生轨迹的关键时机。我幸运地参加和通过了高考。但是,大学的门是那么狭隘,所以,无论每个个人被摒弃在高校之外的原因是如何地不同,绝大多数个人不可能像我那样幸运。例如,吴宗宁和我当初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南京数得出的好学校,可我们的同窗依然没有几个人在那两年考入大学。

没能进入大学最终意味着吴宗宁的人生道路必将是特异的。他依然在船队上班并在南京上岸时行医。在我们又一次同在南京的几年里,我们常常晚上会面,我陪他一起去病人家。他上岸后要么住集体宿舍,要么住他父母亲返回南京后被安置的带防震棚的狭小旧房:这两处都无法接待病人。因此他只好去病人家里看病,而病人家中常常晚上才有其他人有时间。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竺桥附近找一个病人住址,昏暗的街道上看不到任何可问路的人,门牌号码几乎无法辨清,两个人转得饥肠辘辘,最后才找到病家。此时我坐下休息,吴宗宁却必须强打精神、集中精力为病人治疗 ……

正是在陪他到病家的路上,我第一次听说了“红斑狼疮”、“白血病”一类令人不寒而栗的字眼,第一次感受到病魔的恐惧。事实上,在1980年前后,吴宗宁在南京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病人圈子。这些病人都被医院宣布为绝症并拒之门外。按照中国人“病急‘乱’投医”和民间行医的传统,这些“绝症”病人和民间行医者组成了一个“市场”,即使在文革那样彻底的“破四旧”运动中,这样的市场依然活跃在地下。看过奥斯卡获奖影片《国王的演讲(The King’s Speech)》的人都知道,在欧美国家,行医者和医生是两回事,那位治愈国王口吃的行医者既不能自称医生也不能接受他人对他的医生称呼。但在中国传统中,行医者和医生是一回事。近年来政府效法欧美,颁发行医许可。但民间的“绝症市场”没有受到影响。我不肯定吴宗宁后来是否取得行医许可,但他的医名渐渐扩大了。今天在网络上输入“吴宗宁 南京”,我们会发现不少关于吴宗宁为文学大家沈从文治疗的记录。沈夫人有一位弟弟在南京中山植物园工作。当时物质匮乏,吴宗宁为获得一些药草曾千方百计进入中山植物园,后来通过病人圈子他和沈夫人弟弟相识了,后者又把他介绍给深受病患之痛的沈先生。吴宗宁为沈先生治病那段时间,我已经从南京大学毕业并考入北京大学读研究生,同为当年九中同学、文革中在初二(5)班的章铮也在北大读研,我们都有幸跟着吴宗宁拜见了久仰的沈先生。吴宗宁在治病之余也到北大看我们,我们三人一起在未名湖畔不止一次散过步。那时的吴宗宁多少有点踌躇满志的样子。据说他被任命到叶剑英抢救医疗组的第二梯队中,据说《新华日报》发了一篇以他为主题的文章(我当时没有去查阅,最近在网络上简单搜寻尚未发现该文章),据说北京有关部门要求江苏为他安排医生的工作,等等。

当然,像吴宗宁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获得单位领导的欢心。他的民间行医可以逃脱单位专制,但工作安排逃脱不了。最后的结果是他被安排在船队卫生室,而卫生室后来就是他在珠江路的家。这样的好处是他不需要常年在船上跑运输,他可以有规律地为病人看病了。但他的正式地位依然只是船队的低级粗工,这个地位一直跟着他到退休。不过,我相信他宁愿接受这样的地位,也不愿意生活在一长制的货船上。他要的是自由,而他的医术又让他有了自由的立身之本。

感谢天主,我的身体一直不错,没有需要吴宗宁的治疗,但对吴宗宁的医术也就没有切身体验。我陪同他到病人那里治疗时看到他用的钢针又粗又长,整个针常常有十厘米甚至更长,而他就把这么长的针大部分都刺入病人身体。后来我看到学院派中医行医,用的针似乎不超过五厘米。我想,吴宗宁能够用针刺有效治疗或者延缓某些绝症病情的诀窍大概就是入针深。但入针深易伤及皮下组织与血管而引发危险,因此为针刺治疗之忌。吴宗宁对针刺的应用之妙也许就在于针刺的忌与不忌之间。我也曾陪他购买中药、配药和熬药,然后与他一同把药送给病家。他甚至还在我父母家为病人熬过中药。我的感觉,他的中药如果有效,也是因为他的胆大,而不是因为他读过多少中医古籍、了解多少古方秘方。我和他的青春年代是一个没有书可读的时代,温饱生计又占用了我们绝大部分时间,因此,我们后来所做出的“创造”靠的是我们多少具有一些知识后的敢作敢为,而非丰富知识基础上的顺流而下并进而水到渠成。吴宗宁建立医生名气如此,我自己当年写文章时也如此。

我于1982年初北上读研,就此“最终”离开了故乡南京。以后我虽然经常回去,但每次时间都很短,极少超过一个星期。我回去都会去看他,而且常常就在独身的他那里和他抵足而卧。他在所谓的单位卫生室工作,仅仅拿到微薄的工资,没有奖金和补贴。后来单位改制,他和几千万下岗工人一样被留职停薪,连那点工资也没有了。另一方面,一些病人给他的报酬常常是烟、酒一类的礼物,这使他的生活更为窘迫。不过,很多病人给了他帮助和温暖。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珠江路房子好像是病人送的。前几年我去南京时,他因中风正住院治疗,几个他的绝症病人家属轮流值班看护他、为他购物、烹调、洗涤,安排得井井有条,让我非常感动。在他临终前照顾他的于先生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自得的感觉。他曾对我说吴宗宁对他家有救命之恩。但仅仅这一点可能难以完全解释于先生耗力耗钱的奉献行为。无疑,民间绝症市场的行医者在品行、医术诸方面参差不齐,但总有像吴宗宁这样重医德又有一己医术之人,而民间市场上病人和医生形成的感情之深,则是正规医疗系统远远不可能达到的。我想,吴宗宁在看到自己治疗效果时的欣慰、病人病情的好转、病人对他的深情,足以使他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愿吴宗宁安息主怀!!

愿吴宗宁的亲人、病人、他和我的所有九中同学像吴宗宁生前所做所愿的那样保持身体健康!

吴宗宁,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夜话”,2015年第3期,2015年1月16-22日

附录:我的2000年7月1日的日记

  “昨天晚上在南京,为吴宗宁过生日。他父亲和其他家人亲戚,他个人的一些朋友到场。章铮和我共同请了一些九中的老师和老同学。老师到了杨宝善、冯亦同和陈平。同学到了朱笑弥、孙振亚、唐双九、沈荷清、朱小曼、吴志明、孙旭生、彭士林、严焘、郑步华、金瑞、张吉华、芦珍娣、曾红、潘蓉蓉,当然还有我哥哥,还有吴宗宁的初三(1)的十几位同学,包括刘继红和徐鹤卿,可能还有些同学,记不清了。吴宗宁和章铮让我主持,我就说了我们借吴宗宁生日一聚的动机:章铮和我都是九中老同学里最年轻的,在我们的心目中,其他老同学,吴宗宁同学,都是我们的老师和当年的引路人。今天,我们借这个机会,向带领我们走上今天这条人生道路的老同学致敬。同时,章铮和我后来走上了一条被社会承认的正规道路,而吴宗宁走的另一条道路。在这两条道路上,我们都需要奋斗。而吴宗宁所走的道路,困难比我们的大得多,但是他始终努力,在他的道路上努力不止,我们对此很钦佩,今天也借这个机会向他表示敬意,表示五十岁生日的祝贺。”

(2015年1月20日注:没有对该日记做任何修改。里面提到的姓名或有别字,请恕。

2024年1月8日注:2000年7月1日日记中,“严杰
应为”严焘“。另,参加者还有当年九中初三的同学俞鸣。这里,感谢严焘学长的指教。)

回忆我在上海的学术讨论

    我在退休二十个月之后于2014年12月访问了上海。一周前我写过一篇夜话回忆那次上海之行。人不应当总是生活在回忆之中,所以那篇夜话写完后,我就开始阅读从上海带回的书籍。然而,上海之行的许多记忆还是强烈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不得不再找一两个题目写一写。我想,最值得写的题目也许是这次几位朋友在上海和我的学术讨论以及由此激发的我对中国学术研究的希望。

    在我访问上海的不到两个星期时间内,至少四位朋友专门找我讨论学术问题。第一位朋友来自外地,正在复旦大学进修。他曾钻研过经济学的组织理论并有所成就,后来进而转入更广阔的人类社会组织问题。这样的问题涉及到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等更基础的人文和社会科学诸学科。而在这些学科上,他又回到了青年时期“被迫”学习的马克思理论上。复旦大学是国内“西马(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重镇,他因此慕名前来上海。那天下午,我们从马克思的历史观谈到戴蒙德(Diamond)的《枪炮、病菌和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从卢卡奇(Lucács)谈到加缪(Camus)和萨特(Sartre),甚至于我自己年轻时写的扩展马克思《资本论》的文章(感谢他不久前又重读了我的那篇文章),以及他本人的学术计划。在惊叹于那位朋友知识广泛的同时,我亦明确表示我的看法,即西马是一条歧路。国内谈西马人多,只是因为研究西马的门槛低。在我看来,西马说到底只是二十世纪共产主义极权的一个畸形儿;从卢卡奇到萨特等西马的主要人物对无故死亡于这一极权制度的人都负有超过道义范围的罪责。同时,研究西马不是一条通达自己建立理论的途径。这位朋友立志于理论研究。为了在理论上成立一家之说,我建议我的朋友更多地了解包括实地了解人类社会的具体组织形式,例如,一个可以“自行其是”的山村人群在群体中配置耕地使用权的过程是如何组织的。这些经验尤其中国的经验大多超过了现有理论的解释能力。从这些经验出发,这位具有广泛理论知识的朋友也许能够发现理论创新的突破口并从而建立自己的理论。

    找我讨论的第二位朋友关注的是经济学问题,尤其是最近原油价格下降引发的通货膨胀或紧缩的经济理论问题。我曾经研究过食品价格变化和通货膨胀的关系。我们都知道经济学的一条基本原理,即个别商品价格变化不会影响物价总水平。但在现实生活中,比如中国官方(即国家统计局)便多次把中国的通货膨胀归咎于食品价格上涨。为了取得理论和现实的统一,我们讨论了个别商品价格导致物价水平变动的可能性。在一般均衡模型中,如果保持价值标准产品的价格不变,物价总水平便可能因为个别产品价格的变化而改变。我们谈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世界粮食和石油危机后西方学者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以及费希尔(Fisher)关于中央银行“适应性”超发货币的观点。在通货膨胀经济学发展进程中,弗里德曼(Friedman)关于中央银行主动超发的货币主义受到了更多重视,而卢卡斯(Lucas)的理性预期革命则占据了上一世纪七十年代经济学研究的中心地位,所以费希尔等人的通货膨胀观点反而被忽视了。虽然我的这位朋友不像上一位朋友那样专注于人类社会的基本问题,但他关于个别价格和物价水平关系的思索很可能引导他获得重要的经济学成果。

    与我讨论的第三位朋友关注的问题和农业劳动力转移有关,而后者也是我长期的研究对象。这位朋友的具体问题是劳动力从农业社区转移到城镇后,农业社区的收入不平等程度会变得更严重还是更和缓。当然,如果我们假定在劳动力不能转移时,农业社区的收入不平等程度为零,那么现实生活将显示劳动力转移肯定让不平等更严重。因此,我们必须首先确定不转移时的收入不平等程度,然后来观察劳动力转移后的不平等变化状况。这位朋友非常熟悉以波尔亚斯(Borjas)为代表的西方学者的相关研究,只是后者关心的是转移对转入社区的影响,而我的朋友关心的是反命题:转移对转出社区影响。遵循经济学的严格模式,这位朋友的研究获得了重大进展。在我看来,尽管他从波尔亚斯那里学得了许多知识,但他很可能在转移对转出社区影响的研究上,达到和波尔亚斯同等的地位。他和我讨论的具体问题是转移者的自选择类型。如果农业社区的低生产率劳动者先转移,转移将是波尔亚斯1987年定义的“负选择”;反之则为“正选择”。根据这位朋友的研究,转移对转出社区收入不平等的影响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转移者的自选择类型。我对中国的了解让我认为中国大部分转出农业的劳动者是负选择,即不谙农活、无意田间的青年人的农业生产率应当低于农业劳动者的平均水平,而青年人又首先转移。然而,负选择会给这位朋友的理论模型和检验带来困难,需要他做许多进一步的研究。同时,转移者的自选择类型又是一个经验问题,需要更多的经验研究。

    第四位来讨论的朋友把我重新拉出狭隘或者严格的经济学。他在很短时间内两次与我讨论财产权或所有权来源的问题。美国学者诺斯(North)认为所有权制度是经济增长的关键并把西方世界的兴起归结为西欧国家首先建立起有效的所有权制度。这位朋友认为如果诺斯观点成立,他便要问所有权的由来和考虑有效的所有权制度的起源。可是,除了专利制度以外,诺斯并没有讨论所有权制度的来源。如果专利制度建立多少可以视为政府行为,一般所有权制度的建立则基本上是民众的自发行为。如果说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建立起有效所有权制度的国家,则对所有权制度的探索首先便应当观察英国中世纪末期的历史,尤其是英国农业庄园制度向个人所有制的转变历史。为此,我的这位朋友利用在国外学习的机会阅读了大量英文文献,掌握了许多第一手资料,并形成了很多新颖的看法,例如所有权制度建立的演进模式、教区在该制度建立过程中的关键作用,所有权和公民身份的相辅相成、所有权和福利权的相反相成等等。我们在讨论中逐渐发现正是在中世纪末期,人开始演变为独立的个人,混沌的人权开始分化为各项清晰的具体权利,如同科学那时从神学的分化以及自身开始的分化。所有权也许是各项人权中首先清晰地分化出来的权利。对所有权起源的研究不但是理解现代经济增长原因的必要途径,而且也是理解现代人权概念及其分化的必要途径。因此,我的这位朋友的努力是非常有意义的。

    上面这些讨论之所以激起我对中国学术的希望,是因为这些讨论具有如下的共同特点:

    1. 来找我讨论的这些朋友都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平。他们熟悉文献,了解问题的所在,尤其是能够把问题精炼为各自专业所认可的科学问题。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具备建立理论的基本条件,甚至已经站在立论的门槛上了。

    2. 所有这些朋友在学术研究中都超越了中国情结,都把问题一般化为人类共同面对的科学问题。我曾经大力倡导在学术研究中跳出中国圈子想问题,克服中国标准感,从中国经济现象跃迁到一般经济学问题。但这既需要广阔的世界情怀又需要高度的抽象能力。而这两点正是限制中国学者的两大约束条件。如果说我过去对中国学者克服这两大约束还很少信心的话,这一次在上海的讨论则让我感觉到了希望。

    3. 所有这些朋友都是我的下一辈人,比我年轻得多。但他们几乎都立志于学术研究,几乎都置外界条件如职位高低、收入多少而不顾。我这一辈人即目前年龄在50到75岁之间的学者亦有专心读书和思考而不暇他顾的。但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他们包括我自己或者受制于“独尊马学”教育的熏陶而不能自拔,或者受制于基础训练的薄弱而难以提高,因此虽然会被尊为大师名师,但于理论建树上却无能为力。下一代年轻人早就在思想上挣脱了专制主义,通过自学(所有找我讨论的年轻人的学术知识几乎都通过自学而得的)又弥补了学校训练的不足。只要中国还允许他们为学术而学术,还允许他们发表自己的独立观点,则在他们中间,中国又可能出现具有理论建树和一家之说的真正的大师名师。

    作为一位献身学术而未有所成的退休教授,我对学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我在上海期间和年轻人的学术讨论对我的触动特别强烈。西方学术界有一种说法即德意志民族原先没有学术,是康德(Kant)才开始了德国学术。中国近代以来到今天也没有学术。和德国不同的是,中国原先有学术。但即使如此,中国要有现代学术,中国依然需要类似康德那样全心全意钻研学术且具有世界情怀和抽象能力的人。类似的人多了,中国就会出自己的康德。这次在上海的学术讨论让我看到了这样的人,看到中国学术的希望。

    激动之余,谨记心得。若对上述朋友观点的转述有误,在致歉的同时亦请他们澄清。

 

    “夜话”,2015年第2期,2015年1月13日

回忆2014年末的上海之行

    今天是新的2015年的第一个星期二,我通常在星期二写夜话。新的一年亦如是。在新的一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我衷心地祝愿我的朋友、亲人、家人健康、平安、顺利、快乐!愿天主保佑你们每一个人在新的2015年里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在刚刚过去的一周前,我访问了上海。这是我于2013年3月退休后第一次访问我长期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上海。当我上次离开上海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在这次返沪的飞机上才发现从那时起,二十个月已经过去,真是时间如飞梭。可惜的是,这次我在上海亦行色匆匆,只能和少数亲友晤面,而无法看望更多的朋友、同事和亲戚。

    故地重返,感慨良多。一周后的今天,在心绪平定以后,我发觉自己最深刻的感慨是许多年轻朋友用他们在2014年的成就送给我的快乐和欣慰。

    在我的这些年轻朋友的成就中,最显著的是一位朋友的创业于2014年获得了风险投资者的重视甚至青睐,并获得了第一笔风险投资。三年多前,这位朋友创立了以《抗癌公社》为名的互助抗癌互联网群组。《抗癌公社》成员若患癌,其他成员向其提供不超过十元钱的捐献。我的朋友的目标是通过扩大群组而让每个患癌成员可以获得至少三十万人民币捐款。在刚刚过去的2014年里,抗癌公社不但收到了风险投资,而且其成员数量甚至超过了十万。一年之前,抗癌公社还依靠志愿者和小额捐款维持着;一年之前,它的成员还没有上万。正是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抗癌公社经历了重大转折,获得了公众和投资者的承认,走上了快速增长的道路。虽然,抗癌公社和我的这位年轻朋友为成功还有一段路要走,但2014年的转折却为他们的未来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不显眼、但最深刻的变化也许是我的另一位年轻朋友放弃上海的工作而到外地和丈夫、孩子团聚。家庭常常触及到一个人心灵的最深处。一个人如果必须在家庭和事业或职业(事业和职业当然不是一回事)之间选择,这个人常会陷入最难以决定的两难境地。在2014年,我的这位朋友终于做出并落实了自己的决定。这类决定的“优劣”程度难以评价。我自己于1984年在北京大学毕业后决定到上海而不是留北京工作。三十一年过去,我依然无法评价这个决定的优劣程度。不过,至少从一个方面,我认为我的这位年轻朋友的决定是优的:在他们一家人来上海看望我的时候,我感觉他们夫妇的面容和健康大有改善,他们的孩子变得神气活泼。

    我的年轻朋友在2014年最重要的变化也许是他们之中的两位在学术研究中取得的进展。两位都在国外读博士,其中一位正在国内并特地到上海和我相见。他们的博士论文写作都经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折磨,一年前还看不到成功的曙光。然而,在刚刚过去的2014年内,他们的论文都取得了让导师首肯的突破。而一经突破,他们进展很快,在2014年都完成和基本完成了论文写作。也就是说,他们的学业在2014年实现了转折和成功,他们学业的完成已经是在2015年内指日可待的事情了。我和他们虽然相隔遥远,但互联网仍然让我陪同他们走过了2014年,他们的努力、突破和进展,使我更加相信年轻人的潜力和未来。

    不过,让我最为欣慰的我的上海朋友在2014年的一个变化其实是不变。我的一位年轻朋友的眼睛疾病曾经被医生判定将不断恶化并很快失明。几个月前我们通电话时,我甚至没有敢问她的眼睛情况。这次在上海,他们夫妇来看我,她的眼疾没有恶化,她依然能够独立行动并甚至照样写短信用计算机;她的眼睛依然发出美丽的光彩。这次我在上海会面的其他所有比我年长和年轻的朋友,身体、神情都没有因为二十个月的时间而变化,大部分甚至变得更健康、更精神,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只要大家保持健康,只要社会保持开放,我们就能再见;即使这次没有见上的朋友,下次也能再见。

    其他许多朋友的变化也让我高兴。一位朋友在实体经济非常困难的情形下依然取得了很好的业绩。在我访问上海期间,他还做了一笔大单。一位朋友又有一篇论文得到了国外杂志的发表许诺。一位朋友因为大形势的变化而无须过多地参加应酬尤其无须被邀大量喝酒而倍感轻松。尤其是我见到朋友们的孩子,每个人都那么神气、机灵。对我个人来说,我一下飞机就有朋友给我一笔人民币使用,一位朋友为我准备了手机和公交卡,另一位朋友立即把自己的办公室让给我用,还有一位朋友送了我一套中国历史儿童读本(虽然我因为远行困难而把它转送给了另一位儿童;但我将按照这位朋友的希望,为我的孙子准备这一套书)。更加巧合的是,我到上海的第一天就接到了一个杂志给我的论文录用通知;我还在上海遇到了三十年前的本科同学并一起到徐家汇天主教大教堂参加了平安夜弥撒;甚至于我在上海期间,雾霾都远离了上海;虽然我的yahoo信箱在上海往往不能顺利打开,但畅通的电话依然让我和家人时刻保持着联系:所有这一切,都让我的冬日上海之行充满了温暖,让我对2014年充满感恩,对2015年充满希望。

    祈求天主保佑上海,保佑上海人包括只有暂住权的上海人,保佑我的上海朋友们!

 

   “夜话”,2015年第1期,2015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