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总结

“夜话”2006年第7                                                                       2006412

 

四年总结

(1997-2001)

 

  1997414日,星期一,我乘飞机抵达上海,在八年的国外生活以后重新开始了在中国的生活。今天是2001414日,从那时算起,四年过去了。

  四年也许仅仅占到我全部生命的二十分之一。但这四年对我却很不寻常,因为它可能最终确定了我一生的命运。这里的主要原因是我所回到的中国处在一种几乎是全面腐化的状态中,这种状态具有非常强大的同化能力:所以抗同化成了我在这四年的主要问题,而这个问题又直接牵涉到生活的意义。实际上,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我在这四年内才第一次真正直面了人生意义的问题,也才在自我意识的意义上确定了自己的命运。虽然1997年我踏上上海土地的时候,心理上做好了插队准备。但后来我发现1997年和1968年(下乡插队年)对我的两个重大区别。1968年我没有任何机会,欲积极而不能;1997年我拥有很多机会,思清静却难为。同时插队时单身一人,可以我行我素;回国时我在国内的亲人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在国外的妻子希望我摆脱贫困化;而我也完全明白自己对家庭的责任。不过,尽管有这些区别,但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性和对某种心灵境界的追求,使我在这四年的抗同化过程中没有出现什么思想波动:我的思想是稳定的,轨迹是清晰的。在全方位腐败的社会风气中,我肯定做过一些不完全符合自我规范的事情,但在所有比较重要的事情上,我抵抗住了同化。我体会到,即使我在国内没有做出其他事情,只要我不被同化到腐败的制度和风气中,我就成功了。今天,我可以说,在这四年里,我在抗同化上是成功的。同时,我还做出了一些自己的工作。我相信,再过二十年,如果自己尚健而回忆这四年经历的时候,心情将是平静甚至幸福的。

 

一.物质生活

 

  四年前刚到上海时,我对当时个人的物质条件和周围的环境污染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我没有向我的工作单位上海财经大学提出任何实质性要求。四年前的今天,当我回到我出国前的复旦大学教工宿舍的家中时,马桶不灵,厨房的豌筷都是污迹屋内满是霉味。我整理出一张床板用板凳搭了睡觉。手头只有从德国带回来的50马克(200多元人民币)。最初的月工资为800元左右。感谢朋友和上海财经大学借给我钱,让我装了电话,让我能够看望一下住在外地的父母亲,也让我能够买一些国内的专业书籍。应当感谢德国政府劳动部向我提供了回国第一年的生活补贴 (我自己决定不把这笔补贴带回国内的),德国艾伯特基金会在上海提供给我一台计算机。后者直接帮助了我的工作起步。
  四年过去了,我的物质生活状况有了根本的好转。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还有贷款待清);月工资升到了3600元,是四年前的三倍半。20013月我的金融资产约15000元,是四年前的75倍。四年来,除了1997年为了父亲80寿辰的费用而打过一次工以外,我没有争取过任何本职工作以外的收入。当然,我的物质基础还很薄弱,但它是稳定的。就是说,仅仅依靠本职工作的收入,我已经为自己打下了一个稳定的物质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我不需要很多地考虑金钱问题,从而有了思考和从事专业工作的时间。
  在这期间,从19999月开始,我征得上海财经大学的同意,兼任同济大学中德学院企业管理学的工作,并由此获得每月1000马克的补助。这笔补助使我能够支持我的孩子在德国就学。我曾经试图仅仅在经济学专业工作而获得这样的经济能力,但失败了。随着收入的增长,未来我可能更多地为他人负一些经济责任。但我不准备为此而争取本职工作外的收入,在这点上,我是和抗同化联系起来的。

 

二.教学

 

  我对自己的专业定位是理论经济学。我在上海财经大学在经济学领域工作,在同济大学在管理学领域工作。由于我对管理学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识,在教学中我基本上处于边学边教的状态。一方面受自己的科研兴趣和知识结构所限,另一方面也没有决心把时间大量投入到管理学上,所以我没有做出任何事情。尽管前两年打算过把时间投入的重点转向管理学,但由于在经济学方面自己总有许多问题在思考,所以没有实现。现在我放弃了这样的打算。目前的想法是争取同济大学的工作也往经济学方面转,自以为这对学生对自己对大众都有好处。毕竟愿意搞管理学的人比愿意搞经济学的人多得多;同时自己将近五十,即使我完全转入管理学,做出成就的可能性也渺茫;对照自己所放弃的个人生活和追求亦不值得。所以目前的打算是管理学方面的工作仍然维持在边学边教的水平,并且随时准备退出该领域。
  四年来我的工作主要在经济学教学和科研。就教学来说,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四年前,当我第一次上课并把西方专业杂志的文献交给硕士研究生阅读的时候,学生都要求我讲课。我坚决拒绝了。我明确告诉他们,老师讲、学生听、课后写一篇没有意义的议论文或通过简单考试来结业的时代必须结束;他们必须直接读专业文献,必须按类似专业文献的要求撰写课程论文。我的课程总是以国外的最新教科书或专业杂志文献为参考教材。即使直接有关中国现实的上课部分,也和国内专业杂志上有学术深度的文献相联系。当然,这要求我把大量时间花费在上课上,尤其是那些教科书、文献,大多数我自己也没有使用过或阅读过,我必须边学边教。同时,我每个学期上的课、使用的文献几乎都不一样。应当说这往往是很辛苦的。在国内,学生总是把希望寄托在老师身上,不懂的地方问老师,甚至上课做报告的中途突然说做不下去了,让老师讲。这和国外学生完全依靠自己读通文献的情形大相径庭。不过,我渐渐地体会到,上课首先是一个自己学习的途径。没有这样的途径,很多文献我自己根本不会去读,国际上的学科发展我可能根本不会去了解。四年后的今天,应当说我的这种读文献、写课程论文并做报告、以课程论文为基础考试的上课方式已经被大部分学生接受。更多的老师也开始采用这样的方式。
  在实践中,我强烈感到理论经济学教学的两大问题。一是思考方法粗放。学生被传授的思想方法,基本上还是大而广之地讨论问题,分析的成份太少;同时还有强烈的宣传工作的思维方式。二是内容陈旧,教学内容远远落后于国际水平。这和理论经济学教学在总体上以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为主密不可分。它在目前还很难完全改观。不过,在我所及的范围内,我明确地告诉学生他们必须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所习惯了的传统的思维方式,否则他们在学术上就不会有前途。我参与执教的是西方经济学及相关课程。我完全支持和我一同开始这四年工作的朱保华老师对教学内容的重大改革,希望把教学内容全面向西方高质量的教科书看齐。我们深深地感到整个经济学课程体系、教学水平、教育方向、师资都急需改革。尤其需要重视的是必须扭转整个教学制度向低水平的教师和学生看齐、让教学制度和社会腐败同化的方向。这方面今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三.科研

 

  四年来,我的科研工作主要是中国经济发展的理论解释。1998年发表的中国经济长期增长的一种可能机制,便试图系统地理解中国的经济发展。在那篇文章里,我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从一般理论出发,尤其在自己早先提出的自耕农模型的基础上,阐述了中国经济发展过程可能遵循的一种机制或规律。在我了解的范围内,似乎还没有人像我在那篇文章里那样提出和解决问题。应当说那篇文章代表了我在经济学上达到的顶峰。它既表示我终于幸运地做成了一件事情,也表示我不再可能有新的发展。所以,后来我做的科研工作,基本上只是在所达到的平面上外推。四年中做的外推工作大概只是两个方向,一是推及到目前中国经济改革结束后,二是推展到中国的整个现代经济发展史。这两个工作基本上是成功的。他们表明我提出的模型和机制对中国经济有一定的解释能力。但是,我还没有把自己提出的理论推及到当前的中国现实。这应该是自己从现在开始的重点工作。
  在2000年我把自己将近20年前写作的略论服务业资本公开发表。该文虽然不是这四年的工作成果,但它是我十分重视的另一个科研工作,在适当机会将它公开发表是我直到那时的宿愿。
  其他科研工作也做过一些,但在自己的心目中并不重要,代表不了自己的工作。
  同时,在这四年里,我没有写过任何伪学术的文章,没有为完成科研工作量而拼凑文字,也没有写过任何违反自己心愿的作品,亦没有参加过社会热点问题的讨论。在学术上我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但另一方面,我的科研工作量确实不多,也是值得自己严重注意的。在现实生活中,我常常把不重要的事情放在前面,以为完成了它们再来静心思索。但实际上那些事情总是无限多,不可能完成的。因此,今后看来还是要更多地放弃一些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上海财经大学1998年专门为我提出的项目中国实证经济学的体系和方法拨出12万元。这使我的科研有了充足的资金。为此我对上海财经大学怀有深深的感谢之情。

 

四.人生思索

 

  四年里,抗同化的问题促使我先是不自觉地、后来自觉地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在这四年中我明确认识到自己在个体之间的常规竞争中注定是个失败者。同时,我在中国的单身生活意味着我对自己所珍视的一部分人生内容尤其是夫妻生活的放弃。放弃亦是失败。失败的认识也促使我思考人生的意义。况且,如果说我的失败至少部分是我自己的选择,但它给我妻子造成的损害,却违反了我不伤害别人的准则:我自己的准则和我自己的选择出现了矛盾。我把社会看成善的,并首先考虑坦诚待人。但我比较地走到了极端,在很大程度上自觉地选择了财富、职位、名誉竞争中的败者角色,从而导致了自己在夫妻感情关系中的失败,并使她受到了损害。为此我将承担责任。
  我的孩子给我的理解令我欣慰。我是在确信他基本形成了对社会的责任感和获得了学习能力后才离开他的。但他能否做出一些超出普通职业范围的事情还取决于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而我相信我在中国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我离开了他。但只要我们在一起,他总会主动地拉起歌曲血染的风采(只是我们都超脱了国家的概念),使我很感动。我有许多相互理解甚至相互欣赏的朋友、同事、学生和家人。他们给我的关心和帮助既使我在心灵内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也在实务上减少了我的困难。因此,在自认败者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平静的。像我这样一个出身于下层的人,缺乏学校训练、从16岁起就自谋生计,25岁才带着残缺不全的知识步入学校,但受到的又几乎全是过时的教育,而能达到今天这样生活稳定、工作自由、心境平静、未来被迫改变自己的风险不大而且还有很多知音者的状况,世界给予我的是太多了,远远超出我作为失败者所放弃所丢失的;另一方面,我不但是以光明正大的方式领取了世界给予我的,而且也用自己的努力为世界为他人做了一些工作。因此,我想我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生活对于我无疑有苦涩的一面,某些东西的放弃会造成我长久的遗憾,但我更深地体会到的是生活的美丽,因为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如思维的自由、心情的平静、朋友的相知,我都已经获得。
  今后呢?我的大概可以算是好的素质有1. 喜欢思索,所以需要自由时间;2. 不愿意把自己的思考直接和现实利益联系起来;3. 认为仅思考不行为,仅批评不做事的方式缺乏道德和人格的力量,所以想把思考和行为联系起来。如同我的一些坏的素质难以改变一样,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备改变这些自以为不算坏的素质。但它们不但规定了我这四年的生命轨迹,也基本决定了我的未来。可是,在具体的形式上,在回国四年后的今天,我却面临着两种困难的选择:
  第一,继续往技术化的经济学方向发展,还是更多地转向社会学、哲学。我的感觉是中国已经解决了如何富裕的经济学问题。中国以及人类现在面临的理论问题是富裕和自然环境、人文道德的关系以及公民的参与。我最初读书是从哲学开始的,并且始终对类似问题有兴趣,但这些问题超出了经济学的范围。
  第二,继续在学术上发展,还是更多地关注社会。在这四年里,我感到仅仅自己抗同化是不够的,社会腐败的治理需要制度的更新,而自己也有责任做些超出书本的工作。但这无疑对自己的学术研究不利,而我觉得尽管我在经济学研究上走到了自己能达到的顶峰,但自己还有许多经济学以及社会科学的问题需要探索。
  当然,不管我如何决定,我对人生的感悟不会改变了,改变的将只是生命的具体表现。

 

2001417日完稿于上海

 

{这是五年前为自己写的一个总结,曾给若干朋友看过。这次发表时对涉及他人的字句有个别改动。

胡景北 2006412}

三十年农村变迁

“夜话”2007年第9                                                                200755

 

三十年农村变迁

 

    今年五一长假,我走访了年轻时生活了八年多的村庄。离开那里已经三十年了。

    那是1977年,也是五月份,农活开始紧张起来。农民每天一早下地,到太阳下山才能收工。因此,离开村庄,离开急需劳动力的生产队,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所以,我理解交白卷的张铁生在白卷上写下了感言:他无法在乡亲们辛苦劳作的同时安心地复习备考。在当时情况下,我也许会像张铁生那样做出参加体力劳动而非复习的选择。另一方面,那样的选择在不同时代都可能出现。三个月前,我参观了杰克·伦敦(Jack London)纪念馆,知道他曾因成绩差而被三年制学院开除,他发奋读书并考取了四年制大学,可为了帮助父母维持生计,他没有读完一年便退学了:他同样无法在父母亲辛苦劳作的同时安心读书。

    问题是,为什么三十年前农民必须那么辛苦,农业必需那么多劳动力,以至于我们不参加劳动就于心不安?

    三十年后的现在,当我和年轻时的朋友坐在一起“忆苦思甜”时,我们感受最深的是农民现在舒服多了,农业劳动轻松多了。我们也才发现,农活本来不需要那么辛苦,农业本来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

    三十年前,我所在的生产队,120亩地,50个劳动力,无论按照今天的标准还是按照七十年前中国学者思考中国工业化时的标准,劳动力都是太多,都应当转移出农业。可是,三十年前,中国大陆有谁觉悟到农民太多呢?我们缺少农民,缺少人,每一个达到劳动年龄的人都必须下地干活。学校在农忙时专门放假(“忙假”),让学生回生产队干活。几个外出务工的农民必须回队劳动,否则家里就分不到粮食。一年365天,我们也就在春节休息三、五天,甚至在“过革命化的春节”号召下,正月初二就干活了。农田有数不尽的活儿要干。春季的麦田拔草、施肥、清猪圈、捞塘泥,割草,做草塘泥、夏季的收麦、插秧、交公粮、稻田拔稗、施化肥农药、收早稻种晚稻,秋季的收稻、交粮、挖墒、种麦,冬季的清墒、植树、水利。平时每天太阳出山就干活,太阳下山才收工。农忙时,天蒙蒙亮便开始挑肥料、整地、拔秧;天黑后还要挑把子、脱粒,早班、晚班甚至夜班连轴干。那时候,田里种什么作物是由政府规定的。我所在村庄位于江苏省南部,历史上实行的是两作制:秋末种麦、夏初种稻。我在农村期间,政府又安排改三作制、种双季稻,即冬初种麦、夏初早稻、秋初晚稻。农民也就更忙更累。作为农民,当时觉得我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缺劳动力。我们太辛苦了;甚至那么辛苦,也满足不了政府加大农业劳动投入的要求。我们生产队不但欢迎政府派下的知青落户劳动,当时有位自称中专毕业的男性青年,不知何故经过我队而又没有确定去处,队里竟也高兴地收留了这个劳动力。

    今年重返生产队(已改名为“村民小组”),最大的感受就是农民劳动少了,劳动强度低了。许多农活根本消失了。割草挑粪、积肥拔稗、挖墒清墒之类的劳动,现在没有人再干了。三作制、双季稻二十年前就废除了,理由是人太苦。如今农民干脆连两作制亦放弃了:麦子不种了,一年仅种一茬稻子。在他们看来,一茬稻子收成够吃了;粮食价格便宜,种麦收麦又苦又累,所以不种了。即使稻子一茬,农民也无须特别劳累:田平整好直接洒稻种,既不要在水还冷得彻骨时下田育秧,也无需脸朝黄土背朝天插秧了;到收获时还雇收割机来帮忙。所以,现在不但学校不必放假支农,外出做工的农民无需回家帮忙,就是留在村庄的农民也没有早班、晚班、夜班可干了。一年365天,种田无需100天。三十年前的五月初,正是积肥的关键时期,我们在每块田的角落堆一个高高的肥料堆,以便麦子收割后就近挑肥料压田,因此田野上到处可以看到挑担子的农民。如今田野上没有人影。农民不是外出打工,就是休闲在家:农民倒真是多了,因为没有农活可干了。我到了各户人家,除了个别人在菜地干活外,大多数人都在休闲。因此,假设今天还有像张铁生那样对农活不能置之不理的青年,他们也有许多时间安心学习了。

    三十年不算长。农民多甚至过剩也不是百年可以形成的现象。可是,为什么三十年前中国那么地缺少农民以至于需要他们那么地辛苦劳作呢?学者们也许会提出各种解释。作为三十年前农民的我和始终是农民的我的朋友,我们的感觉是因为政府现在不强迫了。政府不再强迫农民交公粮(可城市人却也没有缺粮!),也不管农民如何种田,甚至还扔掉了“为革命种田”的神圣光环。三十年前,不说种麦交公粮的大事,就是“人积百担肥”、“墒挖半尺深”的号召,就让农民疲于奔命、苦于劳作。三十年后,农民管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吃饭和收入,粮食既不见少,劳作也大为轻松。据说近几年的民意调查发现农民的幸福感最强。我原先不相信。这次重返农村,在惊奇于麦地里竟然有牛散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以为的麦地,长着的原来是一片野草,也才领悟古时文人感叹的“农家乐也”,也许正回到现代中国的农家。

建议实行大学教授转校聘任制度

“夜话”2007年第7                                                                200744

 

建议实行大学教授转校聘任制度

 

最近网上和网下议论纷纷的热点,是中国人民大学李景治与张鸣两教授因为萧延中的教授职称评定问题而引发的争论。按照张鸣的激愤之词,现今的中国大学不但衙门化,而且简直黑社会化了。这样的说法也许过于偏激,但中国许多大学里评职称时拉帮结派,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凭年头升职称,亦是中国大学的耻辱,后代人论及此,真不知如何叹息才好。中国现行的大学教授评任制度,至少有两大欠缺,一是各个大学内部缺乏公平严格的评价体系,二是各个学校之间缺乏流动,或者说缺乏大学教授的统一市场。这两大欠缺相辅相成。没有流动或市场,拉帮结派、找关系靠年头评任教授才有可能;没有公平严格的评价体系,市场又形成不了,因为就象商品一样,没有质量监管体系、以次充好、假冒伪劣情况严重的商品,是形不成统一市场的。

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大学教授对保持、发扬中国文化,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负有特殊作用。现行大学教授评任制度的改革刻不容缓。我不擅长于政策建议。只是由于我在2001年的一篇文章中针对“户籍制度不宜改”的观点提出了“户籍制度五年内即宜改”,而近年来的事实又支持了我那时的预期,因此现在大胆提出大学教授转校聘任的改革建议。我建议从现在着手,经过三年准备期,到2010年,中国开始实行新的教授评定制度。我所建议的新制度的核心,是大学教授实行转校聘任,即一个人要想获得教授职称,他不能够在他当时工作的学校内申请和评定,而必须向招聘教授的其他学校申请并在其他学校聘任。具体地说,转校聘任制度的改革包括以下内容:

 

1.              各个大学不得在本校教师内招聘教授职称的教师,不得授予本校教师教授职称。

2.              各个大学需要具有教授职称的教师,必须在除了本校外的全世界公开招聘。当然,初期可以限定在全国公开招聘,但至少必须在全国公开招聘,而不应当在更狭隘的地区或省市内招聘。

3.              每个希望获得教授职称的人,必须到独立于他现在工作的单位或者学校的其他学校应聘。由于中国大学将实行四级教授制度,现任教授要提升到更高一级教授,也必须到其他学校应聘。

4.              实行教授应聘的最高年龄限制。借鉴一些国家的做法,建议应聘最低级别教授者的年龄不得超过45岁,应聘最高级别教授者的年龄不得超过55岁。

5.              决定一个人是否达到教授职称资格的唯一标准是他的学术水平,具体标志是这个人独立发表的文字作品所达到的最高学术水准。因此,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完全可能因为其一篇文章的学术水平而被聘定为教授,相反,一个写有几百篇一般论文和著作的人一生都应与教授无缘。

6.              招聘教授的学校必须把应聘者的姓名和代表其最高学术水平的作品在网络上和相关报刊上公布,以接受社会的监督。教授聘任委员会的投票结果和每个成员的投票情况应当公开。

7.              如果一个学校聘任的教授,其学术水平明显低于其他应聘者或者(在无其他应聘者的情况下)明显低于教授应当具有的学术水平,这个学校的教授聘任委员会的相应成员应当受到严厉处罚,至少终生丧失成为教授聘任委员会成员的资格,甚至取消其教授资格。

8.              国家成立教授职称仲裁委员会,对有关争议做出公开讨论和最终决定。该委员会每个成员的投票也应当公开。

9.              取消非学术性教学工作的教授职称。

至少就我了解的经济学学科而言,应当取消政治经济学本来就不具有的学术外表,还其宣传教育的本色。如果这样的宣传教育还需要维持的话,应当为它们建立另一套头衔和待遇,而与学术分开。

不这样分开的话,学术和宣教就会混为一谈,评定教授按照学术水平就会成为空话,学术独立也会成为空话。当然,这样做需要执政党为民族负责的情怀和勇气。我相信中国现在或者最近将来的领导人一定有这样的情怀和勇气,会把政治经济学一类宣教工作排除出学术评定范围。

10.          全国公立大学实行基本统一的大学教授薪金制度,并完全由国家或地方政府的财政开支。私立大学的大学教授的薪金制度,应当类似于公立大学。

取消教授从科研资金提成个人收入的“潜规则”制度。这样的做法按照国际惯例是贪污。中国必须尽快改变这一制度,才有可能排除商人教授的趋势,重建大学学术氛围、重建独立知识分子阶层。同时取消按成果、教学工作量、带研究生、参加答辩、学术报告甚至出卷、阅卷、参加普通会议等的报酬。对在应聘时索取和接受特殊待遇的教授按收受贿赂罪惩处。

11     对教授实行全国统一的户口、社会保障和住房公积金制度,以保证教授在全国范围内的流动。

基本统一大学教授的薪金和户口、社会保障制度,是大学教授流动的制度保证。既然中国能够对干部实行这样的制度,对比干部数量少得多的教授,实行这一制度应当更无困难。

12  所有教授在各学校间的调动采取招聘、应聘和聘用方式。废除现有的教授调动制度本身从而废除教授调动的黑箱做法和一对一的特殊待遇私下谈判做法。

13.       在从2010年起对全国所有新任教授采取上述制度的同时,对旧制度下获得教授职称的位置,分五年或十年逐步转为公开招聘。

在新旧制度并存时期,未通过新制度而获得教授职称的教授,待遇应当低于新制度下产生的教授。

14.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应当相应地建立大学教授的专门法规,并对新旧制度并存时期的长度和过渡方式做出专门规定。

 

当然,建立教授职称转校聘任的制度,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和规范。本文提出的具体建议本身也需要讨论、修改甚至放弃(如果有更好建议的话)。另一方面,教授职称转校聘任,其实又是许多国家久已行之的有效做法。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德国。转校聘任制度本身,就用外部评价方式,大大降低了非学术因素尤其人情因素在教授聘任中的作用。和国外的通行做法相比,本文建议所增加的内容,主要是公开性,公开应聘者借以证明自己学术水准的作品,公开评委的投票和对掉以轻心甚至营私舞弊的评委的惩罚。

公开应聘者的作品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中国大学现在的评价体系不公平不严格。其实,现在各大学教授职称委员会的评委都很明白申请者中哪一位或哪几位的学术水平更高。但是,他们常常顾及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因此不能严格地把学术水平放在第一位。特别是年轻的佼佼者往往成为他们照顾关系的牺牲者。在国外,35岁以前当教授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果中国教授实行公开招聘、公开评定,35岁或更年轻的人担任教授的现象也会很多,因为许多年轻人的学术水平已经超过了50多岁的教授候选人或现任教授。通过公开应聘者姓名和其标志作品,局外人和应聘者自己能够对所有应聘者的学术水平做出上下高低的评价,评委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会大大减少对其他非学术因素和关系的考虑,学术水平高的应聘者便容易被聘上。就中国人民大学争论的例子来说。假如它招聘国际政治方面的教授时公开应聘者的资料。萧延中若应聘,自然有局外人比较他与其他应聘者的水平,其中不乏具有真知灼见的局外人,在这样的社会监督面前,评委自我约束程度会明显提高,拒绝照顾关系的决心会大大增强(我相信,至少绝大部分现任评委内心里并不愿意照顾关系),投票结果有利于水平最高的应聘者的可能性会显著上升。诚然,即使公开投票也会有差错或者舞弊,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萧延中没有被聘上并且认为评委没有履行好职责,他还有申诉的渠道,而张鸣、李景治就萧延中是否达到教授水平的争论亦能够通过正常途径展开,中国人民大学这所校名听上去就让人严肃和尊重的学校,也就能够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在心理上得到某种特殊的安慰。

公开评委的投票和公开处罚, 在中国当前学术评价不公正不严格的状况下,对于保证教授评定的学术标准也是必不可少的。公开评委的投票,意味着每个评委必须在公众面前承担自己投票的个人责任。这样,一个学术水平明显高于竞争者的人如果没有被聘上,相关的评委便不能用集体决定来搪塞,不能用投票状况的保密来掩饰个人品行的软弱甚至良知的湮灭。公开投票和公开处罚能够大大提高评委掉以轻心和营私舞弊的风险。这两项措施还能够减少教授评定的成本,因为各个学校成员众多的评价委员会以及繁琐的评价程序,其实都来源于逃避个人责任。我在德国读博士,论文只需要指导教授和学院(系)指定的另一位教授认可就行。所以,如果论文质量低却被通过,这两位教授的个人过错清清楚楚,因此他们也就不得不郑重地负起责任。中国的一篇博士论文,至少要指导教授(有时还有副指导教授)、预答辩委员会五位教授、外聘盲审的三或五位教授、答辩委员会五位教授、还有学校学位分委员会和委员会的诸位教授的认可,才能最终通过。结果呢,论文质量依然没有保证,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教授(包括指导教授)承担个人过错,都是集体的过错(所谓“制度”原因)。公开投票、公开处罚,让评委承担个人的人格责任和知识水平责任,我们也就不需要那么多评委、那么多评审程序。最后,国家仲裁的目的是防止某个学校或地区的评委集体作弊。在中国许多学校还是单位专制的情况下,评委集体作弊的现象必须事先加以预防。

中国大学制度的改革目标应当是教授主导、学术自由、教学自由。这一新制度的根本基础在于教授素质的提高。提高和保证教授素质的条件有很多。教授转校聘任是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当然,仅仅教授转校聘任的单一措施,尚不能实现改革、建立新制度。所以,仅仅教授转校聘任是不够的,但缺少教授转校聘任又是万万不可的。同时,和高校改革的其他措施相比,教授转校聘任比较容易实行,因为它牵涉的人数毕竟不是非常多。受到这一措施负面影响最大的是熬年头盼着升教授的副教授和其他大学人员,以及刚刚或者将要调入学校工作的部分官员们,因为他们都希望戴着教授头衔退休。不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只是因为中央还没有改变旧制度,他们才存着这样的希望。如果中国坚决地改变现行教授内部评定制度,建立新的学术至上的教授制度和公开公正的聘任制度,他们不但理解,而且会支持的。

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夜话”2007年第8                                                            2007422

 

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今天,我把自己十八岁时,也就是1971年写的第2本日记上网公布。这是一段我个人的历史,也是一段中国青年和中国社会的历史。

       重读这些三十六年前的日记,我不能不百感交集,那个社会、那一时代、那种语言、那些人;那挑秧时每一步都得用五个脚趾紧紧抓住田埂的步子,那对真理的渴望和对毛泽东的崇拜…..

重读这些日记,重新审视自己的青春年头、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说青春无悔,因为面对刘少奇的冤魂、面对在忆苦思甜时因为提及“1958年更苦”而受到批评的农民,我不能说青春无悔;我也不想说青春有悔,因为我很难想像自己会有一个更好的青春,在那个时代。

重要的是教训,为自己,也为由于那个时代而陷入了“有悔”和“无悔”悖论中的中国,为了中国不再出现类似的灾难。

对我来说,在所有教训中,最深刻的教训是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好像是一个常识,一个最浅显明白的常识。可是,恰好在我的日记中,在我的青春信仰中,成为好人的路只有一条:在大千世界里,在茫茫人生中,只有一条路才能让人成为好人,这就是“听毛主席的话”。

从我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要当好学生,就必须当毛主席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就不可能是好学生。

接着我知道了,要当毛主席的好少年,毛主席的好青年,毛主席的好农民。我没有当过兵,做过工,但我知道如果当兵、做工的话,一个人就要当毛主席的好战士、好工人。

我相信了这些。我相信了一个人要做好人,就必须听毛主席的话。蒋介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不听毛主席的话,赫鲁晓夫、肯尼迪不听毛主席的话,他们不是好人;同学、亲戚、父母如果不听毛主席的话,也不是好人。

好人自然要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可如果对不听毛主席话的人善良,善良就会变成罪恶(对敌人的善良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如果在坚持和毛主席不一样的话上正直,正直就成了“死不改悔”;如果不是为毛主席努力,不是为毛主席负责,那就走到了反面,反而会成为危险的坏人。

十八岁的时候,我坚信这一切,我的日记渗透了这样的信念。

那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个好人,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

又过了两个十八年,今天我认为自己是好人,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可我不同于自己十八岁时所想像的“好人”,因为我今天认识到了:成为好人的路不至一条——成为好人的路有很多条。

如果毛泽东是好人,听毛泽东话的人是好人;那么,不听他的话的人也完全可能是好人,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

是的,毛泽东可能是好人,蒋介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赫鲁晓夫、肯尼迪也可能是好人。

       如果说我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听毛主席的话是好人,那么,今天我不听甚至反对他的话,我同样会是好人。

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才是好人。如今所有人都承认,当时的保皇派、逍遥派都可能是好人,而造反派也有许多不好的人。

今天我明白,一个孩子是做爸爸妈妈的好学生,做班主任老师的好学生,做共产党的好学生,做耶稣基督的好学生,还是做孔夫子的好学生,她/他都能成为好学生。

今天我明白,一个人不管是革命还是不革命还是反革命,都能成为好人。

今天我明白,仅仅善良、正直、努力、负责任还不足以成为好人。一个好人必须同时认识到,自己成为好人的路不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成为好人的路。一个好人同时还必须宽容,必须让别人有走别的道路的自由。

今天我明白,听毛主席的话,走共产主义的路,完全可能让一个人成为好人。但是,把它说成唯一正确并且强迫别人走这条路,则不应当是好人所为。同样,把爸爸妈妈的话或者老师的话或者耶稣基督或者孔夫子说成唯一正确并且强迫别人相信的行为,也不应当是好人的行为。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让别人选择最适合她/他自己的道路。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在担心别人选错路的同时,也让别人担心自己选错路。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相信和自己不同的人也能成为好人,也是好人,那就互相尊重、互相宽容、互相自由。

       既然成为好人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就放弃强迫别人走自己道路的专制和暴力,从家庭开始,到单位、到地方、到国家、到全世界。

       我希望,我的青春日记,我在那个不但为今天的人们难以想像,其实也为1949年、1965年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时代写下的日记,能让我自己和其他读者更加尊重别人的观点、别人的道路,使我们每一个人和我们的社会更加宽松、更加自由。

 

 

附:胡景北日记 II(1971.05.16-1971.09.09)
upload/2007_07/07070612481226.doc

不把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再施加给别人

“夜话”2007年第3                                20070130

 

不把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再施加给别人

学生:

你好!谢谢你的信。我理解你的愤怒,支持你公开表露愤怒,支持你公开说出感受。我担任过多年研究生考试出题工作。应当说,重复出题未尝不可,但时间间隔必须相当长,而且不应当出现在大题目上。小的不超过12分一题的题目如判断题、选择题,间隔若干年而个别地重复出现,是完全可能甚至不可避免的。但大题目在比如20年内完全不变地重复,肯定是一种错误,特别在考研这样重要的考试中。因此,今年考研英语翻译题和2005年的试题重复,教育部犯了错误。教育部应当向国人做出公开道歉。我相信,教育部内部对这点的认识和我、你一样清楚。他们不习惯的只是处理社会事务时的坦诚(即使他们属于中央政府)。在教育部内部,这次出题错误应当会得到某种处理。然而,这类错误毕竟和比如教育部盖的某个办公楼倒塌不同,因为后者没有社会意义,所以内部处理就够了。考研出题错误牵涉到公众,教育部应当向广大考生和准备考研的青年人公开道歉的。

你问我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会这样不了了之。我的回答是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多了,这件事情就不会这样不了了之。否则的话,它完全可能不了了之,因为民主党派的监督作用,在这里不会起很大作用。没有民意的充分表达,任何监督都非常有限。

同时,我也要说,即使教育部公开道歉,重新组织考试也很少可能,你和广大考生还是应当承认上次考试结果。在这里,君子风度是绝对需要的。记得英格兰球队在马纳多拉的手球被确定后的表现吧?我们都应当有那样的风度,承受委屈,心情开朗。

在这里,让我由衷欣慰的是你看到了这件事对考生心理的影响和你的担忧。是的,你和许多考生正确地感到了委屈和不公正。可你在愤怒的时候,却又考虑到了你们很容易从恶的一面接受教训、由此“学到作为一个成功官僚的好方法”的问题。对此,作为一名教师,我十分感谢你。

你的考虑让我想起自己的经历。我年轻的时候在乡下种田,得到许多好心的关照,也碰到许多明显的歧视。比如,我在当地“知识青年”中可以说是表现最好的。但任何“知识青年”之间(农民青年不在此类)分配的名誉、补助、不参加大田劳动的安排等等,都和我无关。我明白自己不应当追求那些。因此,即使全公社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在种田,我也没有怨言。同时,我还没有傻到不知严重歧视的程度。和你现在一样,我那时也考虑到了未来:假如某一天我有“资格”瞧不起别人,我是不是也会像别人现在歧视我这样再歧视别人?我明白我不能够那样做,不能把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再由自己施加到新的年轻人身上去。所以,许多次我提醒自己,不能因为别人瞧不起自己而产生报复心理,不能因为别人有理由歧视自己、自己就有理由歧视比自己更“差”的人。不过,当时我接触的人和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上天眷顾,我后来竟然能够入大学甚至当教授,真的有“资格”瞧不起别人了。幸亏年轻时对自己的提醒和警觉,我今天仍然能够平等待人,尊重而不歧视任何人。和衣着不整的农民工交往,我想起自己当年的心情,总是给他们友好的笑容和正视的目光。和坚持专制的学者论争,我会特别加上即使他们已经不属主流甚至丧失了学者本质即学术自由精神,他们也有权利说话的意思。所以,读了你的留言,我很欣慰,因为我相信,基于你对自己及同龄人错误接受教训的担忧,你即使今后为官,也不会把现在官员对你的不公,再加到未来的年轻人身上。

我们生活的社会还有着太多的不正不公。不公正遭遇可以激发一个人奋斗,改变个人地位的奋斗和改造社会制度奋斗。但是,如果一个人奋斗仅仅为了自己从人下人升到人上人,一旦自己成功了就利用权力实行大大小小的专制(也就是我在别处说过的社会专制),那么,我们这个社会是没有希望的,我们的社会将永远沦于一部分人报复另一部分人的循环之中,我们每一个人则无法摆脱落为人下人的恐惧。无论就社会还是就个人而言,避免这一结局的唯一方式,是在每一个现行制度下遭遇不公的人,明确地认识到自己不应当把这种不公再施加给后来的人,不把这种不公再经由自己传递下去。你的留言让我看到了希望,谢谢你。

 

胡景北

 

附录:署名“学生”的留言(http://www.hujingbei.net/bbs/display.asp

姓名:学生

主题:请问胡老师  事情会不了了之吗?  (2007-1-28 1:30:19)

20  21号两天进行了研究生考试。其中英语考试,教育部考试中心出题出错。英语的翻译和05年的一模一样。很多同学都买了一本历年真题解析。我也买了。这本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证明了翻译出题的确出现重大失误。但是,教育部表示:经过认真查证,英语考试中没有出题失误……英语考试对于考生的重要性我想大家都明白。10分的翻译意味着很多之前看过05年真题的人能在5分钟之内得10,又会有更多的时间写作文。不公平!!

可惜!可恶!如果是大官贪污之类的事情,一般人不了解内情也就不说了。对于教育部这样的失误,全国千千万的考生都看在眼里。很多参考书白纸黑字地表明了出题的错误。面对这样明显的问题,教育部竟敢说他们的出题很科学,没有出题问题!!!纯粹的官僚主义!!根本没有把学生放在眼里,事实上即使有一百万人清楚的知道教育部在撒谎也不能把教育部怎么样。大概也正因为缺乏监督吧,教育部才能如此大胆。
    
我们学生的确不能怎么样,最多在论坛上发帖子骂一骂。之后,不管怎么样愤怒,也只能无奈的接受。
    
教育部的行为违背的公平正义!教育部的官员都是胆小鬼,他们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又是勇敢者,面对着明显的错误竟然敢死不承认。其实,出错题并不要紧,关键是他们错了不承认才让人可气。毕竟是管教育的部门阿!管教育的人都不讲诚信了,那学生怎么办?今年目睹这一切的学生,当他们有一天当了官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想起当年教育部的处理方式,他们会不会认为自己学到作为一个成功官僚的好方法。教育部的行为,影响深远,严重地破坏了学生对于中央政府的信任。
     
胡老师,您的见识比我们要多得多,我想问您,您觉得这件事情真的会这样不了了之吗?难道就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不是说民主党派的有监督的作用??

人的经济发展

“夜话”2006年第9                                  2006510

 

人的经济发展

――同济大学经济发展研究所成立致词

 

       同济大学中德学院经济发展研究所成立了。

同济大学经济发展研究所(简称,英文简称:IED)首先是个形式,它是同济大学中德学院企业管理系经济学教研室的另一个名称。古往今来的历史表明,没有这类形式和名称,学术照样发展,学者照常工作;有了它们,学术、学者反易受累。因此,我们一定牢记,研究所的形式和名称只是从外部警醒我们,我们的工作是研究,是创造新知识;我们的研究重点是经济发展,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应当落实在经济发展研究上。

       广义地说,有人类就有经济活动,有经济活动就可以说经济发展。不过,通常所讲的经济发展指的仅仅是一个社会从物质贫困到富裕的过渡。无论从世界整体来看,还是从中国来看,人类当前所处的阶段,在经济上还是狭义的经济发展阶段。今天,尽管极少数人享有奢华、部分人已经富裕,但无论世界还是中国都有很大一部分人依然生活在贫穷中。世界的富裕,中国的富裕,并不体现在大城市繁华和海边别墅,而体现在农民富足和乡村风格上。后者还远远没有实现。人类从工业革命开始已经为经济发展努力了300年。许多大思想家、大历史学家都曾经以为这个阶段即将完成。但在公元纪年第三个千年的起点上,在经历了无数欢乐和悲伤、激情和颓废之后,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向前眺望,既清楚地看到了人类新阶段的曙光,也清楚地明白为了太阳的喷薄而出,我们仍然需要在熹微的晨光下再努力300年,仍然需要经历与挺住新的悲伤和颓废。

       然而,经济发展是也只是人类发展的一个方面。无论对个人还是对人类整体来说,经济活动既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活动,却也只是人许多活动中的一种活动。猪“巧妙”地利用人而实现了食住无忧的富裕生活,在地球上(甚至很快会在月球上)繁荣了自己的种群。人类如果只是追求猪般的经济富裕,造物主就白白地创造了人。人是能说话、会写字,能思考、会喜悲的特殊生物。如果没有人为希腊神话或哲学感叹,没有人因中国唐诗和宋词动情,没有人继续说出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美丽幻想,那么,即使人类富裕了,人类实现的也只是猪的欲望。所以,人的物质富裕只有和人在政治、文化、科学、情感、操行诸方面的发展结合起来才有意义,也才能够实现不是猪而是人的经济发展。正是由于此,我们在重点研究经济发展的同时,不但注意其它经济学领域,而且注意人类本身的发展和社会的变化,注意哲学、历史学、政治学、心理学、文学、法学、环境学等诸方面的发展。

虽然经济发展本身不能导致人超越动物;但是,没有经济发展,人又不可能超越动物。人走出森林后(世界上至今仍有一些民族没有走出森林!)再走出维持生存状态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经济发展。在社会分工中,我们幸运地获得了把自己精力集中于经济发展研究的机会;而尚未成熟的经济发展理论,又给了我们利用这个机会的广阔天地。例如,人类还没有公认的经济发展基准模型。医生应用健康人的理论模型来观察现实的人,我们观察具体经济发展过程时却缺少类似的基准。当欧美国家处在经济发展阶段时,经济学本身还不发展,一般均衡和经济增长理论尚在襁褓;当经济学走向成熟时,欧美学者却又很难体会到经济发展的实际问题。因此,置身于经济发展阶段中的我们,有着更多的机遇。在同济大学经济发展研究所成立的时候,我相信,只要我们发挥自己能说话、会写字,能思考、会喜悲的人的正常功能,就能够在认识到经济发展意义和局限性的前提下,为经济发展理论、为人类脱离贫困做出刻有个人印记的工作。

不凡和不俗

“双周夜话”2003年第14期                                   2003年8月21日

  不凡和不俗 

我在德国的时候,一次孩子在那里的中文报纸显眼处读到一份征婚广告,广告中形容征婚人“不凡”和“不俗”。孩子即问我何谓不凡、何谓不俗。我当时的回答是不凡指一个人的成就杰出,超出了周围人或者社会绝大多数人所达到的水平,不俗指一个人的行为坦荡,超脱了低级趣味尤其是斤斤计较。例子呢,比如作出新发现的科学家,执政可彰的政治家,公认的歌手、运动员,很富有的人,都可以视为不凡;一个人不认同农民不卫生的生活但仍然尊重他们,一个会计发现财务漏洞并可以安全地窃取他人财产时而不为之,便可以称作不俗。不凡的人,大都属社会名流,因其成就而为人知;不俗的人大都属平民百姓,因其自律而难成明星。因此,不凡但俗和不俗但凡的人都很多。不凡又不俗的人当然也有,外国的如华盛顿、爱因斯坦,中国的如孔夫子、陈寅恪,但不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不俗的人首先关注内心的充实,往往不那么特别在意为人所知的成就,其次他们只愿意用正当的手段去争取成就,因此不俗的人取得不凡成就、尤其在世时就被公认的成就不多。不凡的人如果首先重视外在的成就,就会非常努力、同时既可能用俗气的方式争取成就,也可能在取得成就后变得俗气,因此取得成就而又不俗的人也不多。 

那么,不凡和不俗如果不能兼得,哪一种更重要呢,孩子问我。我的回答是不俗更重要。宁可舍不凡而守不俗,不可舍不俗而求不凡。为什么呢?我想,因为人最终追求的是幸福。不凡的人虽然风光,但若俗,则幸福之感不多。俗而不凡的人要得幸福,必须具流氓心理,完全以成败论英雄,但这样的人毕竟很少很少;不俗的人可能风光不多,可内心实在,易得幸福,但真的幸福,不俗而凡的人必须具教徒心理,不因别人的成就而自惭形秽。在宗教社会里,这样的人很多,在传统儒家社会里,所谓的君子或知书达理之人,也不算少。在日常生活圈子内,有权或有名或有钱或其中两者竟至于三者都有的,可属不凡;处世公道、正直、不计较得失的人,可为不俗。市井之人却又铢铢较量,则是真正的凡夫俗子。 

在什么社会里,不凡和不俗的问题能够解决呢?我想,没有一种社会制度能够解决这样的问题。任何一个社会制度下,总有一些人比较精明,更多地为自身利益而算计,也有一些人比较善良、正直,容易考虑到别人。一个比较好的制度,应当能够使不俗的人更加努力或者给予所有人努力的机会,同时又使不凡和希望不凡的人必须采用光明的方式去取得成就。就我们个人来说,需要记住的是,在最坏的制度下,也总有不俗兼不凡的人。所以,我们每一个人又不能把自己的俗或凡仅仅归之于社会制度的因素。对自己,对孩子,我想,读书,不为任何实际目的地读许多经典名著,待人不要斤斤计较,处事不要敷衍马虎,可能是个人修养不俗之气质、争取不凡之成就的必要途径。

基本品行和社会制度

“双周夜话”2004年第9                              2004513

 

 

基本品行和社会制度

 

 

将近一年前,我把莫泊桑小说“项链”的读后感发到网上。我的主要观点是“项链”所展示的主人公在人间的阴差阳错面前勇于负责的人生态度,使它成为一篇名作。但由于“项链”的背景是资本主义社会,小说中的阴差阳错又和主人公的虚荣心相关,所以,不少朋友还是习惯于把小说中的阴差阳错和资本主义联系在一起,似乎只是在资本主义下,那样的阴差阳错才发生了,而主人公才需要吃那样的十年辛苦。但我的想法是人的基本品行和特定的社会制度没有多大关系。

其实,为某些不是很必须的用处而向他人借东西、以及借东西后不慎丢失的情形,在任何社会中都可能发生。我们自己就经常向同学、朋友、同事借一些不是非借不可的东西。考验我们生活态度和基本品行的,我想不是借东西,而是象“项链”所描述的不慎也不幸地丢失他人东西后,我们怎么办的问题,是借者此时是否敢于承担责任的问题。这里牵涉到的,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责任感,一种勇气和吃苦精神,而非社会制度问题。人与人的关系是人类的一个永恒话题。任何一个社会内,都有人更敢承担责任,尤其是对自己过失的责任,也都有人更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人类的文明如果是一个发展的过程,那么,它是不是能够使敢于负责的人在人口中的比率越来越高?好像很难做出肯定的断言,就象很难说我们今天(不管它是什么社会制度)就比1000年前的宋朝人更敢于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错误负责一样。所以,在这样一个人生态度或者品行的问题上,我们实在不必把社会制度拉进来,不必把小说中的借非必需物品或者虚荣心说成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否则的话,从逻辑上推理,我们也应当把小说主人公敢于为自己过失负责的品行说成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但这显然不是我们的中学教科书想说的。

    人生的态度,一个人的品行,可能不一定与特定的社会制度有关。作为人,而非纯粹的动物,一个个体需要和他人共同生活在社会中,这就产生了基本的人生态度问题。不同的社会制度会给人类个体提供不同的行为激励,因此会产生相应的人生态度与品行问题,但这一点不能够否定人的不随社会制度而转移的基本品行的重要性。孔夫子言论和圣经的精华给我们的正是这些基本品行的教育,所以它们才能历代流传。一个人借东西后原物归还、丢失后赔偿,尤其是承受严重代价后依然心平气和的赔偿,这个人在任何社会下都是值得尊重的。相反,在我们社会中发生的借东西不还、丢失东西后不愿意承受严重代价赔偿的行为,在任何社会制度下都是应当避免的。莫泊桑的作品本来会使我们感受到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当具备的基本品行,但我们的中学教育不去引导学生注重这些品行,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所谓“资本主义下的虚荣心”和“资本主义的金钱至上”上,恐怕是有违于教育的宗旨。

公开性是公正性的唯一保证——关于本人的奖励项目实施细则的一点解释

“双周夜话”2002年第3                                    2002129

  

公开性是公正性的唯一保证

―― 关于本人的奖励项目实施细则的一点解释

 

       200211日,我在建立个人主页的同时,设立了一个奖金项目,奖励第一位指出我的一篇文章和马克思《资本论》之间逻辑矛盾的人。项目实施细则规定,某一批评文章是否达到获奖水平,由我自己决定并在网站上公开说明。这里,由我自己决定对我的文章的批评是否达到某一水准,似乎违反了最起码的公正原则。对此,我想说明一下自己当时的考虑。

在我考虑设立奖金项目的时候,公正性是最重要的因素。但如何才能保证公正性呢?我考虑的结果是只有公开性才能保证公正性。我们知道,网络技术为大范围内的公开性提供了物质条件,因此,要说明的问题主要是为什么需要公开性来保证公正性。我的奖励项目虽然面对全世界,但它目前主要对中国大陆的读者有意义。而恰好在目前的中国大陆,没有公开性便没有公正性。这是因为,第一,今天的中国大陆,没有一个社会阶层能够充当“公正“的代表。你可以在美国、德国甚至中国港台地区任意选三、五位学者来仲裁,公众能够假定他们的仲裁是公正的。在过去中国的乡村,私塾先生通常是令人信任的仲裁者。今天的中国大陆当然不乏洁身自好的学者,但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学者们已经腐败。作为一个整体,他们既不象西方人那样追求“真”,也不再象中国古人那样追求“仁”。在名、利面前,这个阶层的感觉是“穷途末路”,因此不再独善其身。所以,从这个阶层中任意选择三、五位组成一个评奖委员会来仲裁,并不能保证公正性。这实际上也是中国社会科学领域当今那么多奖励项目几乎都不具有公信力的原因,而这些项目的评奖委员会,那一个不是由德高望重的人士组成的呢?第二,我的奖励项目与马克思著作《资本论》有关。在今天中国大陆,“研究”资本论的专家多在温室中成长起来、而且(如果他们自己不痛下努力的话)终生也离不开温室。在那里,他们或习惯于和风细雨的同志式批评,或擅长于义愤填膺的口号型讨伐,与本人追求的学术风气相去甚远。年青一辈的《资本论》研究者中,佼佼者有,但离“德高望重”相距尚远,在整个阶层腐败的情况下,他们无法让公众相信其公正。第三,假如《资本论》有一定之逻辑性,本人的文章也有一定之逻辑性,那么,从众多文章中确定那些指出两者逻辑不相容的文章,技术上不应当十分困难;而上发到我的网页上的时间,又清楚标识了最先指出两者逻辑矛盾的文章。因此,只要把所有参奖文章公开,只要把奖励过程公开,公众就可以判断我的奖励项目是否具有公正性。

当然,即使一切公开,如果作为当事人的仲裁者就是要把奖金发给不应当获奖的人,那么公开性也不能保证公正性。但是,世上还有其他东西能够保证公正性吗?可能没有了。不过,这一切既适用于仲裁者是也适用于他不是当事人的情形。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相信世间还多少有公正性可言,相信每个人的心灵深处还多少有一点真、善、美的感觉,那么,一个人在公开场合便可能更多地表现出自己好的一面,更多地顾及公正性。一件事情越是公开,仲裁者越可能公正,仲裁者舞弊的可能性越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公开性是目前在中国学术界保持公正性的唯一途径,因此我自己的奖励项目自始至终追求最大可能的公开性,以便用公正性答谢所有的读者。

五月的夜晚

“双周夜话”2003年第09                                                           200356

 

 

五月的夜晚

 

五月的深夜,我走在小区外的人行道上。风轻轻地吹着,柔和地掠过我的脸面;马路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习惯了噪音和废气的耳朵和鼻子享受着久违的轻松。没有月亮,淡淡的路灯似乎更加平和。

五月的夜晚,应当是一年中最舒适惬意的夜晚了。

这时,从对面人行道上走过来一个女孩,走在我的前面。她的步伐不象散步,也许是夜班,也许是朋友聚会,这么迟才回家。突然,她轻轻地跳起来,好象要摘一片树叶玩耍,也好象要抚摸一下树叶,那身影,那姿势,无声无息,但却给本来无声无息的春夜带来了生气,恰如画龙点睛,春夜一下子舞动开来,世界一下子完美了。

我突然感动了,原来,把世界美丽起来,是如此地容易。一个无意的动作,一个欢喜的蹦跳,就会让世界美丽起来。

我也想摘一片树叶,摸一下小树。

但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树叶上树干上满是灰尘,只有在雨后的短促时间内,它才有幸展现自己那令人类心旷神怡的绿色和苍莽深重的褐色。

前面的女孩已经走远。

我突然怅惘了,让世界美丽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如果在我的身后,有一位类似我的心情的人在散步,他是无法欣赏到我刚刚感受的美丽的,因为我没法让自己欢喜地亲抚树叶,没法把生命赋予春夜。

我是理智的,我要估算树叶带给我的灰尘,我只有在了解成本和收益后,才能决定是不是应当摘一片树叶来欣赏。

前面的女孩这么晚还在这里走,应当也是这里的居民,应当也知道树叶上的灰尘。

但她还是高兴地和树叶玩耍。

    也许,让世界美起来,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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