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民特权小议

“双周夜话”2002年第14                                                    200275

 

股民特权小议

 

 

最近读到两篇新闻,一篇说四川有一炒股者因股市低迷写信威胁中国证监会,并扬言要使用炭疽菌。另一篇说政府决定停止国有股减持,股市立即有了起色。

    我相信这两件新闻事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不过,股民对证监会的不满需要理解。依我看,不满的根源是股民特权前一段时间得不到体现。当代中国有两个特别的特权群体。这就是城市人口群体和股民群体。城市人口特权出现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的计划经济时代,其基础是把公民划成两类身份的户口政策。股民特权出现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经济改革时代,其基础是让少数内部人先富起来的改革政策。说这两个特权群体“特别”也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他们靠政策形成,不象传统的特权阶层或是靠其成员的人力资本,或是靠继承制度。这样,对这两个群体来说,原有政策的维持至关重要。第二个原因是他们既包括了传统特权阶层成员如知识分子和官员也包括了平民,所以,知识分子和官员能够以平民的名义来维护特权。例如废止户口制度会恶化城市就业形势,而在股市中浮沉的也有许多下岗工人。城市人口特权现在是众所周知了。中国已经放弃了计划经济,户口制度的废止已是大势所趋,口头上谁也不便反对,目前拖延的主要理由是时机不成熟。但股民特权似乎不多为人所知。股民特权的逻辑其实很简单:为了发展经济,需要资本市场;为了改革国有企业,需要股份化。因此证券市场是改革成果,上市公司是改革的排头兵。哪个企业能当排头兵,是政府的决策。上市之时,内部人就先富了起来;上市之后,还得保证股民富起来,以昭彰改革成果。这里最重要的标志当然是保持股价的上升趋势。如果不能上市,做假帐也得上,毕竟改革国有企业、发展证券市场比假帐重要。上市之后,若股价升不上去,也得做假帐,因为保护改革成果更重要。上市公司的假帐其实不能冤枉会计师:他们多是为了证券市场大局在忍辱负重。如果假帐还不够支持股市,政府就得出台各种各样的政策,以保障利好。这样的做法持续三、五年,股民习惯了,政府保证股民赚钱的意识定型了,股民特权就形成了。一旦形成,股民特权又反过来给政府造成强大压力。在股民看来,政府的责任就是抬高股价,使用什么方法是无所谓的。因此,政府的经济政策、监管政策只要对股市有影响,就得考虑股民们的利益,得让股民赚钱,否则便将遭到股民以及舆论工具的强烈反对。至于这些政策对农民、对其他人、对经济制度的市场化改革和中国经济的健康发展作用如何,当然都不在股民的考虑之列,就象农民的贫困不在户口制度拥护者的考虑之列一样。可惜的是,由于各种原因,近年来中国经济增长减速,政府可用来促进利好的政策不多,反倒是压抑股价的坏消息不少,股民对证监会对政府的不满自然可以理解。依我看,消除股民此种不满的根本之途,就是政府公开宣布不从股市、而从国民经济出发制订政策;公开宣布政府不再担保股民赚钱。这样,股民特权就将取消,股民的不满也才能指向上市公司、而不再指向证监会或政府;也惟有如此,上市公司才能感受到压力,证券市场才可能规范。

布痕瓦尔德的耻辱

双周夜话2004年第4                                 2004216

布痕瓦尔德的耻辱

我到过德国多次,但没有访问过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其简称“纳粹”或“纳粹党”倒更为人知)于上世纪三十和四十年代为迫害反对者而建立的集中营遗址,心中颇觉不安。这次到德国来,正好一位德国朋友也没有访问类似遗址,也为此常有不安之感,于是一拍即合,两个人今天去了德国本土最大的集中营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

布痕瓦尔德位于德国文化历史名城魏玛市。纳粹党是以重振德国雄风为口号起家的,因此特别得到了以德国文化为骄傲的魏玛人民的拥护。这也是纳粹党把集中营放在魏玛附近的原因之一。德国最灿烂和最恶劣的文化竟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拥有最灿烂文化传统的人群竟然会拥护最恶劣的文化。即使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旁,纳粹党员也设了一个小动物园,他们对动物那种关爱细心,连集中营展厅中的说明亦提及了。

但反对纳粹党的人不能算正常人,他们也就不及动物:因为动物还能够唤起怜悯,那些被纳粹党视为“反人民反国家”的人却只能够引起仇恨。纳粹党执政迄始,便取消了新闻、言论、集会、结社自由,否认了个人财产所有权,并开始建立集中营镇压反对者。接着纳粹党又在“纯洁德国民族”的口号下把犹太人当成民族之敌,大批善良无辜的犹太和其他少数民族人被抓入集中营。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后,积极和部分消极反战者、苏军和盟军战俘又被投入集中营。从1937年到1945年,仅仅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前后便关押了大约二十五万人。在这里,囚徒必须服苦役。纳粹党把他们当作战时经济中的奴隶、牛马不如的奴隶。仅仅为附近导弹试验工厂挖掘一个坑道,囚徒就死去2900多人。1939118日暗杀希特勒未遂的事件发生后,为了报复,纳粹党第二天就在这里杀害了21名犹太人,并停止全体犹太人食物三天。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中记录在案的死亡者就有34000多人。那些被直接投入焚尸炉的、被当做射击演练靶子的、在路上死亡的人都没有记录,估计加起来有56000人。而最终获救的囚徒终生都受着集中营造成的残疾和噩梦的折磨。

站在一排一排的囚房遗迹前面,对着用德文、英文、俄文、波兰文、保加利亚文镌刻的悼念碑文,我的同伴喃喃地说自己真为是一个德国人而羞耻。我说是的,但不仅仅德国人,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应当感到羞耻。人类在二十世纪中留下的耻辱,文明人用理性方式犯下的罪行,使人类自诩的技术成就失色。远处的苍茫群山,近处的罪恶废墟,山风猛烈地刮着,令人几乎无法喘气。也许,风在为无辜的死难者招魂,把他们终于被承认为人的魂魄送到远山、送过远山,警示着全世界每个民族每个个人,警示着我们刚刚跨入的二十一世纪。

                                                    200427

 

附录:在金山词霸2003版收录的词典中,对“Buchenwald”的解释如下:

简明英汉词典:布痕瓦尔德 [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西南部一村庄]19371945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集中营,残酷屠杀了数万名反法西斯战士)

美国传统辞典:布痕瓦尔德 德国中部,靠近魏玛的一村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集中营所在地

现代英汉综合大辞典:布痕瓦尔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市镇,193445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集中营,残酷屠杀爱国者和战俘)

按:简明英汉词典和现代英汉综合大辞典的说明有偏。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从1990年起便加入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而不复存在;在布痕瓦尔德被害的许多人是并不反对法西斯的平民,且纳粹党也是爱国的。

我思故我在

“双周夜话”2002年第5                                                         2002226

 

 

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一句名言。哲学家用意深奥,法文用词精巧,非我辈所能探究。仅从中文译文的字面看,“我思故我在”意味着一个人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在思考、在思索。一个人如果不思考,他就不再存在。严格地说,一个人可以在形体上存在,是一位现实的人;但是在人格上,他可能并不存在:他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如果他不思考的话。此时,这个人实际上依附于某一个他服从的人,后者的人格也就是他的人格。

三十年多前,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我没有思考,仅仅单纯地跟着伟大领袖走。当时不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去思索,独立地思索,所以,当时即使有什么理解,也是在正统思路上的所谓“理解”,完全谈不上独立思考后的理解。因此,按照“我思故我在”的说法,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形体意义上的人,而不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我没有自己的独立思索,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

后来,我逐渐明白了“我思故我在”,懂得了我作为一个人类个体的特殊性,是以我思考的特殊性为前提的。没有思考,人云亦云,我就不具备特殊性,我的社会存在就可以被忽略。当然,这不排除我在许多场合下完全或者基本同意别人的看法,服从别人,可是,只有我的同意和同意、服从和不服从是自己独立思考后的结论,我才具备自我的人格,我作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才是存在着的。

       思考,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特征。人类文明在今天达到的成果,无一不和人的思考相联系。火的使用得益于火种的保存,而后者离开先民的思考便无法设想。同时,思考也是一个人区别于其他人的本质特征。人类社会中任何一项与原有物品、原有观念、原有制度不同的东西,都是个别人思考的结果。正是这些思考的人,显示出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可以平静地说“我在”。

“我思故我在”,还因为思考是每个人的内在权利。观察古今中外,我发现人类至今没有找出、而且也不可能找出任何方法来限制个体的思考权利。某个社会、某种环境可以限制个人公开其思考结果,但是它无法限制个人思考,尤其无法限制个人思考的特定内容。我曾经思索过这一点是否各国宪法都保护个人言论、迁徙、人身等权利,而不提个人思考权利的理由,因为思考是无法从外界禁止和限制,因此也无需用外部力量来保护的个人的权利。所以,思考是人类尤其每个个人的天然能力和内在权利,是个人具备独立社会人格的前提条件。作为人类中的一个个体,我乐意以我自己的思考,而不是以需要外部力量保护的头衔、财产、权利,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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