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看 利 比 亚

  

最近两个月,争自由、要选举的示威浪潮席卷阿拉伯世界,也席卷了位于北部非洲的阿拉伯国家利比亚。但是,和突尼斯、埃及不同的是,利比亚的卡扎菲采取了残酷的镇压手段,甚至命令战斗机攻击和平的示威者。昨天,222日,中国政府和其他安理会成员国政府一起以安理会的名义发表了强烈抗议卡扎菲屠杀本国平民的行为,并要求卡扎菲立即停止这样的行为以及满足人民的合法诉求。作为个人,我支持中国政府对利比亚事件的这一态度。

卡扎菲是1969年利用军事政变上台的。上台之后,他就把利比亚国名从利比亚王国改成了“大利比亚阿拉伯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英文为the Great Socialist People’s Libyan Arab Jamahiriya)并没收西方公司在那里的投资。那时候,我们在中国曾经欢呼过利比亚革命的胜利,欢呼过社会主义的胜利。至于卡扎菲上台就废除了当时在阿拉伯世界首次明确宣布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利比亚宪法,我们只看成好事,因为我们那时也完全否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伟大领袖说话“句句是真理”、在国家领导人就是反革命的1969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说法本身就属于反革命言论。

四十二年了。今天的利比亚群众示威让利比亚再次回到世界视线的焦点。但这一次不是对卡扎菲的欢呼,而是对卡扎菲的愤怒。四十二年了,卡扎菲竟然依旧是利比亚领导人。仅凭这一点,在全世界普遍废除了皇帝制度的今天,卡扎菲就再也扮演不了正面角色。卡扎菲名义上在利比亚政府内没有任何正式职务,仅仅是“利比亚革命的指导人”,但国家权力完全掌握在他手中。在2011年的世界上,卡扎菲统治的时间大概仅次于古巴的卡斯特罗:卡斯特罗革命成功、上台执政已经五十二年了。因此,这一次卡扎菲残暴镇压示威,只有卡斯特罗支持。他们两人都是各自国家所谓社会主义革命的第一代领袖。这和埃及不同。依据埃及直到上个月依然名义上有效的宪法,埃及也是以劳动阶级联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民主国家。但穆巴拉克已经是埃及革命的第三代领袖了。社会主义革命的第一代领袖,从列宁和斯大林开始,每一个人都把国家看成自己的私物,把维持自己的专制看成国家的头等大事,并用最残忍的手段镇压不同意见者,无论这些不同意见者是党内的同志还是街头的百姓。今天利比亚的示威者针对的卡扎菲同样属于社会主义革命的第一代领袖,后者是不可能与老百姓谈选举、谈平等、谈民主。他们的生命就是权力;没有权力他们的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因此,下台对社会主义革命的第一代领袖是不可设想的。即使反对者是非暴力的和平的,暴力镇压也是他对反对者的唯一回应。

利比亚人是不幸的。四十二年前他们容忍卡扎菲废除宪法,四十二年来他们容忍卡扎菲的警察统治,现在他们必须经历比邻近的突尼斯、埃及更艰难、更危险的争取民主、争取选举权利的奋斗。然而,即使利比亚人的这次奋斗依然没有成功,卡扎菲的镇压也为其专制统治留下了最为耻辱的一章,为所谓的革命留下了最为耻辱的一章。卡扎菲的镇压让他自己、让利比亚人,也让全世界每个国家的人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领导人的终身制、政党的终身制已经过时,不但在欧美国家过时,在中国过时,如今在号称具有自己特殊文化传统的阿拉伯国家也过时了。对此,只要我们回想一下八年前利比亚还自诩自己比其他许多发展中国家的人权状况要好并成功地当选为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主席国,我们就会感到阿拉伯国家尤其利比亚的群众示威给世界带来的震撼。

人心不可逆,潮流不可挡。卡扎菲的镇压行为暴露了专制制度最可憎的一面,也让世人看到了在潮流面前妥协的穆巴拉克的可贵:他避免了埃及民族从专制向民主转折过程中的悲剧。民主是一种妥协。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不同意见的人必须相互让步,相互妥协,才能找到大家共同接受的道路和方式。但愿利比亚的这场悲剧能够让利比亚民族吸取教训,让人类吸取教训,在平等、自由、公平的方向上走得更稳。 

 

“夜话”2011年第4期, 20112月23

 

 

我 看 埃 及

 

最近十多天来,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话题无疑是埃及。这个千年古国竟然发生了大规模的群众示威。从“愤怒日”(表达对总统愤怒的示威日)到“离开日”(要求总统穆巴拉克离开即下台的示威日)到今天,示威接连不断,埃及首都开罗中心的解放广场也一直被示威者占据着;而原先口口声声效忠于穆巴拉克的军队竟然表示不会向示威者开枪。如今,示威从125号开始已经延续了15天。示威群众的核心要求是到今年当了整整三十年总统的穆巴拉克立即下台。而穆巴拉克也做了许多让步,比如解散了总理主持的埃及政府,宣布了埃及执政党“民族民主党”的中央执行委员会集体辞职,并在其三十年总统生涯中第一次任命了一位副总统,甚至还逮捕三位贪污渎职的部长,但他就是坚持本人不下台。不过,他依然表示他本人和儿子不再做预定今年9月份举行的总统大选的候选人,也就是说,穆巴拉克的统治最多到今年大选后就彻底结束了。

我们不知道埃及未来几天可能的变化。示威能够逼迫穆巴拉克改变主意立即下台吗?穆巴拉克能够坚持在台上并“体面”地在今年9月大选后下台吗?埃及军队会改变立场吗?在一个政权更迭还没有制度化的社会里,政权的维持依靠军队;一旦军队动摇,大规模示威一爆发,政权就要更迭。但埃及和其它专制国家不同的是,它有一个形式上的制度,每六年大选一次,而今年恰好是大选年。现在,这一橡皮图章式的大选制度有可能救穆巴拉克一命。这肯定是穆巴拉克当初制定宪法时没有料到的。

谈到埃及,我们都知道金字塔,知道伊斯兰教,知道苏伊士运河。中国的进出口至少应当有百分之十需要经过苏伊士运河。而伊斯兰极端分子造成了世界性恐怖主义更让每位乘飞机旅行的中国人深受安检之苦。但突尼斯(一个多月之前爆发了群众示威并推翻了执政二十三年的原政权)尤其埃及的大规模群众示威让我们知道了伊斯兰世界的另一面:伊斯兰教义竟然不能教育官员不贪污和不滥权,参加示威的女性竟然那么多,同时互联网和手机又竟然那么普及。

当然,我们不但不知道未来几天埃及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们也不知道这一波席卷了好几个阿拉伯国家的群众性示威抗议的长期影响。不过,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造成阿拉伯世界这场大规模公开抗议和国家政权更迭的直接原因,是政府官员的滥用权力,是几十年一贯制的领导人无法把官员滥权约束在一定范围内。突尼斯和埃及最近十几年都有良好的GDP增长率记录,都有形式上的大选(尽管候选人往往只是专制者一个人),甚至官办的工会还组织过罢工来帮助工人争取工资和劳动条件,但它们都缺乏公民自由,缺乏言论自由,缺乏公民对政府的监督,更缺乏政府对公民在互联网上要求的善意回应。尽管这些国家的贫富差距很大,失业率很高(它们的失业并滞留城市的农民工算失业),极端思想的组织包括地下组织很多,但这次席卷这些国家的示威口号是自由和公正,具体要求是公正自由的的选举,是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和示威自由,而不是杀富济贫、不是要求政府救济和福利、不是反饥饿、要工作,更不是要实现某个教义或者主义。这是近两个月来席卷阿拉伯国家示威抗议的突出特点。

许多人认为突尼斯、埃及等国家的示威抗议以及它们看上去应当能够争取到的自由选举,只会导致伊斯兰专制主义上台,因为那里绝大部分人口都是伊斯兰教徒。过去的伊朗自由选举据说便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伊斯兰教是阿拉伯世界的传统和道德规范。然而,这些传统和道德规范并不意味着要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现实的宗教领导人,伊斯兰教并不必然地和国家首脑或宗教领袖的专制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教徒的自由愿望并不违反教义,而这样的愿望早迟都会造成教徒们对宗教领导人本身的选举要求,更何况对国家领导人的选举要求。宗教是人性的,因此其具体形式必将随人性发展而变化。欧洲国家的天主教和基督教五百年来经历了政教分离和宗教组织内部民主化过程。伊斯兰教今天也已经处于类似的民主化过程中。伊朗尽管在1979年通过自由选举变成了伊斯兰极端主义国家,但其每一次新的选举都冲击了这样的极端主义。因此,我相信,无论这次阿拉伯国家的示威抗议的直接结果是什么,它们的长期结果都将是人们对政治自由的渴望的增强和社会对于这一渴望的顺应。

 

 “夜话”2011年第3期, 20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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