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

 

二十年前的1989年初,我第一次跨出国门到德国学习。当时德国还分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俗称西德,资本主义国家)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俗称东德,社会主义国家)。在国内培训德语时,学员们都想去西德,好像没有人愿意去东德,其实东德不但是社会主义国家,而且在社会主义国家中还算是最富裕的,但大家就是愿意去西德,不愿意去东德。也许因为西德给中国的奖学金名额更多,一起培训的朋友绝大部分都去了西德。我自己也去了西德的首都波恩(Bonn)。去德国不久,国内就发生了动真格的大事。很快,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也不断发生大事。那时我的德语十分差劲,看不明白电视,更读不懂报纸,当时又没有中文报纸可看,因此许多具体事情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匈牙利在那年5月份开始拆除它和奥地利边界上的铁丝网。当时各社会主义国家包括中国之间的旅行不需要签证,因此许多东德人经过捷克斯洛伐克到匈牙利便可以进入奥地利再到西德。欧洲各国都很小。东德造的小车子再不济,开个八百公里到匈牙利奥地利边界总是不成问题的。在西德那里,一个人不管在世界哪个国家,只要祖籍是德意志人,都有权利到西德工作生活。这就造成了东德人愿逃、西德人愿收的两相情愿。但是,在匈牙利拆除铁丝网之前,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在其西部边界用铁丝网建立了一道屏障,阻止人民逃往西方。丘吉尔说的铁幕 (Iron Curtain) 在实体意义上指的就是这道屏障。到了1989年,匈牙利共产党执政者宁肯自己下台也要拆除铁幕。戈尔巴乔夫执政的苏联老大哥默认了匈牙利的行动。东德人则像中国的上海人那样精明地利用匈牙利打开的缺口,成千上万地穿过捷克斯洛伐克,涌入匈牙利,走过边界,再穿过奥地利来到西德。那时候,西德电视屏幕上常常有成群结队的东德“难民”兴高采烈地来到西德,还有东德人遗弃在匈牙利路边的许多小汽车。小汽车当时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是何等的奢侈品!普通东德人竟然愿意放弃小汽车、放弃住房和稳定的工作而逃向西德。可见在赫鲁晓夫提倡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和平竞赛中,谁胜谁负应当是不言自明的了。

紧接着,东德政府便和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合作关闭两国边界。这样,东德人去不了匈牙利亦无法逃到西德了。可这时候,仍然留在东德的人站起来了。特别是一些充满正义感的东德人,他们不想逃,他们想大大方方地访问西德和西方国家,因此他们要求旅行自由,也就是要求申领护照的自由。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普通人是不允许申领护照的。中国人自由申请护照也才是最近三、五年的事情。没有护照就谈不上申请签证,国际旅行就是一句空话。老百姓有了护照,政府就约束不了他们的脚。老百姓在国际间的“用脚投票”才有了可能。从1989925开始,东德人在莱比锡(Leipzig)举行星期一示威。示威越来越普遍,几万、几十万东德人走上街头。他们的旗帜上写的是“我们才是人民”(Wir sind die Volk),其含义是人民不需要什么“人民代表”来说话,因为人民自己本来就会说话。东德政府曾经准备开枪镇压,因为在社会主义国家中,不管你是不是人民,示威都是禁止的,都是“应当”镇压的。但在准备镇压的那一天,示威者反而比平常更多。在最后一分钟,开枪的命令被取消了,否则的话,1989年最严重的悲剧将不是北京。那天傍晚特别多的示威者、戈尔巴乔夫的不干预政策、北京数月前悲剧给世人的警醒,等等,都是促成东德政府放弃开枪计划的因素。但是,像东德这样国家的政府如果不用暴力镇压人民,它就无法存在下去,因为继续让步所导致的结果必将是越来越多的人民自由和最后的自由选举。而只要选举,靠枪杆子维持的政府就无法存在。不过,据说柏林墙在1989119的倒塌还有偶然。那天傍晚,东德政府发言人(也是政治局委员)宣布东德公民可以到西德和西柏林旅游。据说,东德政治局在讨论时确定该规定从宣布的次日开始生效,但规定上的用词是“立即生效”(Sofort)。而宣布的那位政治局委员恰好没有参加该规定的讨论,因此在记者追问“生效时间”时照文字宣布立即生效。东、西柏林人从电视和收音机上获知该消息后,立即涌到柏林墙的几个出入检查站前。晚上7点钟所有检查站都已经关闭,只有士兵在守卫。但东柏林那边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喊着“打开!打开!”,一边喊一边向前移。东德士兵不知道是开枪好还是打开出入口好。他们着急地打电话请示,但在那个晚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任何一个政治局委员都找不到。僵持到23:14,守卫波恩霍尔姆大街(Bornholmer  Strasse)检查站的士兵首先打开了通道,几千东柏林人第一次不需要任何证件而又光明正大地踏上了西柏林的土地。最有标志性的查理检查站(Checkpoint Charlie)几分钟后也打开了。东柏林人旅行自由了,连护照都不要了。柏林墙倒了。社会主义铁幕塌了。而一旦东德人在东西德之间可以自由旅行,东德的灭亡就变得不可遏制,因为西德的制度不到东德来,东德的人就会跑到西德去。人们常常说两德统一,其实是误解,实际情况是原西德的国名、法律、政治和经济制度从统一那一天起开始在原东德地区生效,原东德地区的国名、法律和各项制度从那一天起失效,整个原东德国地区变成了西德的一部分。

但是,1989119的柏林墙倒塌决不仅仅是德国的事情。它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大事。首先,它消除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中笼罩在人类头上的战争危险;其次,它结束了二十世纪中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的对立。我们知道,原先的德意志民族分成许多相互独立的领主国或公侯国。在近代世界历史上,英、法等国最先形成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并开始了工业化。德国在1871年实现了不包括奥地利等地区德意志民族的“小统一”并建立民族国家后,就用政府力量推动工业化并迅速赶上英、法。但是,无论从地理标识看,还是从民族涵盖看,德国都难以定位。德国的东西边界没有大河或大山,缺乏明显的自然地理特征;德意志帝国之外还有奥地利、苏台德等许多地方聚居着德国人。从历史和心理上看,德意志是中、西欧人口最多的民族,德国有“神圣罗马帝国”继承者的历史,德国人又自认自己比其他民族更正直、理性、勤劳和自律,看不起处于岛国一隅的英国人、自由散漫的法国人、懒惰傲慢的波兰人、俄罗斯人。所以,德国崛起就带来了其世界定位的“德国问题”。这个问题几乎支配了二十世纪第一个五十年的世界历史。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因为“德国问题”而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苏、英、法共同占领德国并特别地共同占领柏林。美英法的占领区1948年变成西德和西柏林(西柏林不属于西德),苏联占领区1949年变成了东德。德国被一分为二,复兴再也无望。可同时德国却成为美苏或者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大阵营交锋的前沿阵地,成为冷战时期世界最敏感的地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五十年里,美国、苏联可以在朝鲜、越南、中东、非洲、拉丁美洲甚至欧洲边缘地区胜利或者失败,但在德国,在柏林,任何一方都只能胜利,不能失败。比如苏联在1965年前后失去中国,但不影响它继续在全球保持进攻的态势,更不影响社会主义在第三世界国家的信誉。美国1974年在越南的失败不可说不惨,但它同样影响不了美国对苏联的对抗全局,也动摇不了美国在东南亚对苏联形成的包围圈。可是在德国和柏林,对抗的双方既不敢互相试探,又会在感到对方挑衅时不惜一切代价给以回击。所谓的核恐怖均衡,指的就是双方在德国问题上不惜打一场核战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柏林墙的建立和倒塌就特别有了标志性的世界历史意义。其实,直到今天,全世界也只有美国和苏联或俄国有能力互相打核战争,而双方核大战最可能发生的地方是德国/波兰所处的中欧地区。也正是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挪威人把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给了奥巴马。奥巴马今年主动停止美国在中欧部署反导系统,并重启裁减核武器谈判,一下子就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再次缓和了中欧的局势。

虽然,社会主义阵营建造的横穿中欧的“铁幕”从波罗的海的东西德交界处开始,经过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西部边界一直延伸到黑海,但铁幕的中心或者标志却是柏林墙。柏林在二战后虽然分成了东、西柏林,但城市是整体,人们可以在一条街上走来走去,不担心自己走到了西柏林或者东柏林。许多东德人便利用这一点到西柏林再到西德。从两德各自建国到柏林墙建造的十二年间,大约有300多万东德人跑到了西德,几乎是东德人口的五分之一。所以,不切断人口外逃,东德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就无法维持。但要切断人口外逃,苏联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占领西柏林(把西柏林从资本主义奴役下解放出来),第二是建造柏林墙让东德人无法外逃。军事占领西柏林对苏联本是举手之劳。但美、英、法、西德是不是为此会联手进攻东德并夺回柏林,则是苏联难以确定的问题。因此,如果苏联想维持社会主义阵营又不想发动世界大战尤其核大战的话,它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建造柏林墙。1961年苏联和东德开始建墙。墙建造在东柏林地界上,分为两道,中间是著名的“死亡带”,任何逃向西柏林的人在越过第一道墙后都会被东德哨兵击毙。确实,从柏林墙1961年造起到1989年倒塌的二十八年中,只有几千东德人设法逃到了西德。柏林墙确实消除了人口外逃对东德和苏联专制统治的威胁。

因此,虽然柏林墙是人类历史上的污点,但如何拆除柏林墙却是人类面临的难题。全世界没有人敢于设想柏林墙能够和平地倒塌,全世界更没有人敢于想象社会主义阵营会从内部一下子崩溃,而且和平地崩溃。但没有战争、没有核大战,柏林墙似乎就坚不可摧。其实,即使在柏林墙倒塌后的一两个月里,全世界在欢跃的时候也在绷紧着神经:谁也不知道苏联会不会像1956年对匈牙利、1968年对捷克斯洛伐克、1981年对波兰那样地干预东德,毕竟苏联在东德驻扎着几十万精锐部队。终于,干预没有发生,战争没有出现。柏林墙竟然不用一兵一卒就倒了,这不能不说是人类历史的一大奇迹。无论我们说二十世纪第二个五十年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对抗还是美苏争霸,其解决都不是通过战争,而是通过民众的抗议和领导人的明智,通过和平方式,这不能不说是人类解决自身内部争端的重大进步。

今天,世界上依然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柏林墙。国家本身就是某种柏林墙。利用国家机器对信息的封锁也是一种柏林墙。一座一座柏林墙都需要拆除。二十年前那座柏林墙的拆除告诉我们,人对自由的追求是不可遏制的。但同时,人类也不一定非得采取传统的“不屈服就战争”的方式来拆除柏林墙。我们人类走到今天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代价,但我们也在学习,我们已经知道在屈服和战争之外还有和平抗议的方式、还有领导人的明智、还有双方的互动可以拆除柏林墙。

但愿我们面前的各种柏林墙也能够用和平的方式拆除!

 

“夜话”2009年第19期,2009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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