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马克思的“批判”和“庸俗”的中文翻译

今天,6月7日,我的微信公众号“学者胡景北”终于又开封了。

这次被封的原因是我的短文“悼张培刚先生兼谈避免先生中年悲剧”违规。违规可以改正,问题是有关部门没有告诉我该文哪里违规,违反了哪一条或哪一些“规”,因此我除了停笔,似乎无从改正以达到“不违规”。但我又不愿停笔。记得自己曾写过两篇短文,分别是“我思故我在”与“我写故我在”。前一篇短文的标题大家耳熟能详,后一个标题在前一个标题的自然延伸:第一位说出“我思故我在”名言的笛卡尔,如果没有把它写出来,大家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此名言创造者。大学宿舍里的卧谈会,常常出现惊世骇俗的高论和名言,但只要没写出来,便“不在”这个世界上。进一步说,笛卡尔如果没有把他思考的哲学、数学写出来,我们今天不会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位名为笛卡尔的人,因此,“我思故我在”即使对笛卡尔也不成立:要“我在”,一个人不但要思,而且要写。对一个如我这样自以为学者的人尤其如此。虽然思和写不能保证一个学者“在”这个世界上,但不思不写,这个学者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尽管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不违规,但我还是要写,还是不应当停笔。

不过,为避免封号尤其是有关部门通知上的“永久封号”,还是找一些“违规”风险低的话题写写吧(其实悼张先生文风险就应较低)。今天就来谈谈理论。

我是从小学就“被”学习马克思主义,后来竟成习惯,无论身处何地,都关心马克思和他批判的资本主义。马克思和笛卡尔一样,都是属于“他写故他在”的人。马克思认为他写作的时代属于人类历史上的资本主义阶段。他高度评价促使人类跨入资本主义阶段的“资产阶级”,甚至不吝使用几乎是夸张的语言。例如,仅仅在他和恩格斯写的《共产党宣言》中,我们便看到这样的说法:“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它“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创造了完全不同于埃及金字塔、罗马水道和哥特式教堂的奇迹;它完成了完全不同于民族大迁徙和十字军征讨的远征”;“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

马克思用同样几乎是夸张的语言高度否定过资产阶级或者资本主义吗?好像没有。我在年轻时受的教育告诉我,马克思最痛恨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他的著作是对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最严厉的批判,甚至是资本主义的死刑判决书。但我后来阅读马克思原著,甚至读了一点德文版的原著(可惜他不会用中文写作!!),我的印象改变了。确实,马克思常用“批判”一词,甚至把自己的代表性著作《资本论》加上“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副标题。然而,马克思说的“批判”,和我们用中文说的“批判”完全不是一回事。中文“批判”的含义是批评、谴责,即“对错误的思想、言行进行分析,揭露其实质,加以否定”(《四角号码新词典》)。但德文的Kritik并不含有、至少不仅仅含有这样的意思。从最有名的德文Duden词典中的“Kritik”词条下找两个例句就能说明这一点。(1)In der Presse waren nur gute Kritiken über sie, überihre Auftritte zu lesen:报刊上对她、对她的出场表现是一片赞扬(直译:在报刊上仅仅能够读到对她、她的出场的好评)。(2)Der Film kam in der Kritik noch gut weg:影片在评论中依然得到好评。相应的英语单词是critique,其解释是:a careful judgment in which yougive your opinion about the good and bad parts of something (such as a piece of writing or a work of art):仔细的评价,对某个东西(如文字作品和艺术品)好的和坏的方面表述意见。评价当然可以是否定的,但评价同样包括肯定。至少,马克思用的“批判”一词不仅仅含有否定的意义,甚至基本上不含有否定的意义。确实,如果马克思像我们的字典上说的那样用“批判”一词,他就不可能说出我们在上一段列出的那些褒奖以及其它许多对资本主义的褒奖。

因此,我建议中文翻译把《资本论》的副标题改为“政治经济学评论”。我的这个建议还有一个理由,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建立自己的经济学同时,又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做出评论,其中《资本论》第四卷完全就是对后者的评论。翻翻该卷,我们就可以发现马克思有褒有贬地评论了他定义的以李嘉图为最后代表人的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而完全不是我们用中文“批判”一词想象的“揭露实质、加以否定”。

当然,马克思认为李嘉图之后的资产阶级经济学不再含有科学成份,而仅仅成为资本主义的辩护理论。但即使如此,马克思也不完全否定它们。他为这些经济学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庸俗经济学”。马克思的德文用词是Vulgärökonomie。vulgär,英语直接取用为vulgar,其解释是lacking sophistication or good taste; unrefined:不精密或缺少品味;粗糙,和德文一致。中文把它译成“庸俗”,其含义是“平庸粗俗,不高尚”(《四角号码新词典》)。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庸俗非错误更非反动。

马克思当然知道庸俗和错误更和反动的区别。马克思定义资产阶级经济学“庸俗”的理由是它仅仅看到资本主义经济的表象,尤其是它不再追求价值理论,因此不但不可能揭示、甚至反而会掩盖资本主义经济的实质。资本主义经济的表象是市场平等交换的供求关系。“庸俗经济学”对这一表象的分析到市场均衡价格就结束了。马克思认为这还不够,他进一步提出“均衡价格又是什么决定的”问题,并用劳动价值论解决了这个问题。马克思从来没有否定资产阶级经济学对供求关系的分析。他把它称之为“庸俗经济学”,只是因为它停留在市场表象分析上,停留在价高少买多卖、价低少卖多买的普通人层次上,而非马克思所说的科学层次上。但在日常生活中,非科学往往就够了。比如,对幼儿和对传统农耕生活的人来说,太阳转的知识就足够了。对驾驶员来说,知道加速减速就够了。但对一个学者来说,则需要知道地球转、知道加速度和时间平方有关。当然,对许多“庸俗经济学”家来说,马克思的问题才是非科学的。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我建议把马克思说的“批判”改译为“评论”,澄清“庸俗”并非错误更非反动,来自于前面提到的发现,即马克思用几乎夸张的语言褒奖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而几乎没有用同样夸张的语言贬低或谴责资本主义。在我看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评价基本上是正面的。不过,本文已经够长,这个问题只好留到下一篇公众号文章再谈。

“夜话”2020年第8期,2020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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